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睡着的幸福】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格式电子书下载.声明: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  爱情不跑偏(原名 清风拂晓)   作者:_惊鸿_   关于相遇   ,韩晓曾经设想过千万种可能。唯一没有想过的,就是他被人堵在街角围殴,而她恰好从旁边路过。   她身上套着肥肥大大的蓝布工作服,手里举着一个旧手电筒——而且还是室友搬家时丢掉不要的,最老式的那种铝制外壳的手电筒,一晃就会哗啦哗啦地响。而她的梦中王子却蜷缩在臭气熏天的小巷死角里,满脸血渍。   那里是T市有名的酒吧“百香果”的后街,没有路灯,行人也很少。她的闺蜜郭蓉蓉就跟她说过,抢劫强 暴之类的恶性 事件基本上都是发生在这样的地方。所以她每次都会绕着走。可是今天神差鬼使地,居然想从这里抄近道。   黑暗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乒乒乓乓的,好像一群人在打群架。韩晓紧靠着墙根胆战心惊地偷偷瞄了一眼。那些人正好躲在黑黢黢的角落里,韩晓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却激起了她本能的畏惧。韩晓甚至连“报警”两个字都没有想起来。转身要跑的时候,一句压低了的喝骂却飘进了她的耳朵里:“罗青枫,你他妈放明白点。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就玩完,先给你送点开胃菜,再跟孟爷杠下去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罗青枫?”   这个名字就像一道符咒,立刻就将她钉在了原地。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着魔太深出现了幻听?   罗青枫是她的高中同学。高二转学去了上海之后她就再没有见过他。韩晓曾在同学会上听别人说起过罗青枫考进了慕尼黑美院。却万万没有想到……   当年的罗青枫,几乎每一天都迟到。总是别人都开始早自习了,才看见他提着一袋面包晃晃悠悠地进教室。眉眼耷拉着,微卷的头发照例乱得象鸡窝。   韩晓总是规规矩矩地跟着别人一起朗读。在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她会偷偷瞟他一眼。只有那么一眼,所以每一次注意到的细节都不同。有时看到的是他手里提着的椰蓉面包,有时是他鼓鼓囊囊的外套口袋,有时是他牛仔裤上一块新添的油彩……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总是会闻到他身上那种她不了解的颜料的味道,很淡,淡到旁人谁都不会注意到。   只有她注意到了,于是便成了她埋藏心底的一个秘密。   一埋就是十年。   这个世界……真他妈的离奇。   难怪在毕加索的笔下,好好一张脸可以抽象成一个三角形,原来疯狂的不是毕加索,而是这个世界。   当韩晓气喘吁吁地把王子从一滩烂泥里解救出来的时候,心里冒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句很不文雅的感慨。而且她再一次发现即便罗青枫很荣幸地充当了她的梦中王子,他仍然具备了人类正常的重量和体积。单看他一米八以上的身高,就跟韩晓绝对不是一个级别的。   韩晓喘着粗气把他架到自己的肩膀上的时候,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小时候不知在哪儿看到过的捉麻雀的简易装置:立在屋角的一个盆子之类的玩意,下面放点诱饵。然后拿一根小棍子颤颤悠悠地支住那个盆子——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是那根支盆子的小棍儿。   而且王子还在她的头顶上不停地喷着酒气。   韩晓架着他走到街边拦住出租车的时候,小腿都在哆嗦。   出租车司机并没有下来帮忙,冷眼看着一男一女费劲地挤进了后座。才不冷不热地问:“去哪儿?”   韩晓问他:“附近那里有医院?”   罗青枫似乎听见了“医院”两个字,嘟嘟囔囔地说:“不去医院……”   韩晓问他:“那去哪儿?你住哪儿啊?”   罗青枫歪着脖子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韩晓正着急,就听司机又问:“到底去哪儿啊?”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明显的不耐烦。   韩晓实在没法想象自己拖着这么个重量级的选手跑医院是什么光景,只得报了自己家的地址。模糊记得小区门外好像有一家诊所,也不知道这麽晚了有没有人值班?   直到车子驶上了大街,韩晓才有了那么一点点真实的感觉。两条胳膊都还在酸痛,明显反感醉鬼的出租车司机就坐在自己的前面,而喷着酒气的醉鬼就带着满身的血污半躺在她身边的座位上。   这世界真他妈离奇。   这个人居然真的是罗青枫。那个书包扛在肩膀上,走进教室时神情不可一世的罗青枫?那个身上沾染的油彩气息,缭绕了她十年春梦的罗青枫?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韩晓咬住了自己的手指,觉得自己的大脑从来没有这么痴呆过。就这么两句话在脑子里居然盘旋了一路。直到罗青枫半死不活地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开始滴注,她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她从来就不曾认识过罗青枫。也许罗青枫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酗酒、打架、玩世不恭……   韩晓在病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伸手关掉了急诊室的顶灯。那么亮的灯光在深夜里格外的阴森,足以让她想起所有关于医院的鬼故事。只亮着床头灯反而觉得安心些。   这个人是罗青枫。   韩晓从皮包里摸出了湿纸巾,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了他的脸。她从来都不曾这样近距离地打量过他。这张轮廓分明的男人的脸早已经褪去了记忆里少年的青涩。比起记忆中的那团模糊,他的眉眼鲜明得让人惊悚。   原来……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啊……   那让她迷恋的,到底是什么呢?擦身而过时身上的油彩味道?提在手里的椰蓉面包?   只是……味道吗?   值班大夫来收费的时候,韩晓望着那张刚刚打印出来的收费单出了会儿神才小心地问他:“能刷卡吗?”她上班从来不带那么多的现金,除非事先就约好了会和郭蓉蓉去逛街。   值班大夫的脸有点黑:“八点至二十一点之间可以。”   韩晓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窗外的沉沉夜色,微微有些犯了踌躇。这条街上似乎并没有自动取款机……而且把病人自己丢在诊所似乎不太好……   值班大夫的下巴冲着罗青枫点了点:“他身上也没有现金?”   韩晓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她的观念里,做好事是要做到底的。不过……既然条件不允许,那就不是她的错了。   罗青枫的钱包是浓郁的栗色,翻开来最先看到的居然是一张合影。   俊男美女的合影。   韩晓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有吗?”值班大夫催促。   韩晓深呼吸,暂时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一叠人民币上,抽出几张钞票递给了身边的大夫,再把收费单据和找回来的零钱都放回去。然后……目光再一次被吸引到了那张合影上。   笑得爽朗的男人自然是罗青枫。五官英俊而深刻,带着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恣意中透着阳光的气息。身边的女人有一头洋娃娃般的卷发,笑靥如花。   韩晓合上了他的钱包,心酸地想:果然是……郎才女貌。   他回来了   洗了把脸回来,罗青枫竟然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摆弄手机,转头看到她的时候,目光里闪过一刹那的迟疑。   韩晓抖着手上的水僵在病房门口,觉得自己的心忽地一下子就憋在了嗓子眼上。连跳都不会跳了。   “嗨!”先开口的人是罗青枫,低沉悦耳的男中音。   “你……醒了?”他一开口,韩晓的心就开始奇迹般的恢复了跳动,却越跳越快。让她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他是罗青枫。韩晓想,我在街上捡到了罗青枫,然后他跟我说话了……   “那个……谢谢你了。”罗青枫似乎也有些不自在,“我昨天……”   “昨天我刚好从那里路过,”韩晓说完了这句话才惊觉自己说得太快了,反而有了那么一点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不觉有些讪讪的。   罗青枫却没注意到她的解释,他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绷带,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他的笑容让人本能地放松,韩晓也不自觉地微微笑了笑:“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不影响什么的。”   罗青枫的目光又扫了过来。他的眼睛很亮,即使经过了一夜的宿醉,此时此刻仍然有种逼人的锐利:“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见过你?”   韩晓的心又重新堵回了嗓子眼上,再一次停止了跳动。   诡异的沉默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走廊里大喊起来:“罗青枫?罗青枫?”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半开的房门就被人撞开了,一个男人大大咧咧地冲了进来:“你个死小子怎么还没死……”   高高壮壮的一个男人,肩膀上还搭着一件草灰色的毛衣,转头看见一旁的韩晓时则明显地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韩晓也有点发愣:“你不就是……就是那个……” 指了他半天还是没有喊出他名字来。有点尴尬,韩晓脸红了。   他倒是很好脾气地笑了:“崔浩。”   崔浩据说高中时候也是他们那一届的,在另一个班。两个月之前韩晓被郭蓉蓉硬拉着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他当时也在场。韩晓虽然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但他当时的表现很活跃,总拿着自己整形医师的身份打趣女士们的五官,还说韩晓的鼻子不够翘……所以韩晓对他印象深刻。   崔浩看看她再看看有点发愣的罗青枫,又笑了:“你们一个班的,韩晓。你不记得了?特文静那个,走路都低着头的……”   罗青枫的目光又落回到了韩晓的脸上,眼睛里并没有迸发出惊喜的火花,反而有点困惑:“难怪……有点眼熟呢。”   崔浩又跟韩晓做介绍:“他叫罗青枫,原来你们班的。你还有印象没?他高二的时候就转学了,人缘也不怎么好,独来独往的。你要是没印象也不奇怪……”   罗青枫躺在枕头上白了他一眼:“那是我同班同学,你少在这挑拨离间。”   崔浩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他,“挂彩了啊?大夫怎么说?”   罗青枫下意识地望向韩晓,韩晓连忙解释说:“没伤到骨头。问题不大。”事实上,值班大夫的原话是:“没伤到骨头,死不了。”   韩晓猜测罗青枫是认识那些下手的人的,但是他既然不说,她也不好追问什么。不过崔浩倒是出现得很是时候,如果不是这么一个粗线条的天使从天而降,单独面对罗青枫的尴尬,韩晓真是有些难以想象。   崔浩把手一拍,“都是熟人,那就不用说客气话了。怎么样,一起吃早饭吧。”说着还捂住肚子,做了个很夸张的造型:“我刚下夜班哎,都要累死了。结果你老人家一个电话我又得上这儿上班来……我跟你们说,我一整个晚上都在安慰一个刚矫形的女病人,唾沫都要耗干了她还是不放心。其实我手术做得满成功的。那两只乳 房经过我的改造变得又高、又圆、还很对称……”   韩晓一抬头见罗青枫也是一副憋着笑的表情。两个人目光碰在一起,没忍住都笑了出来。   取了药,又听那大夫絮絮叨叨交待了一堆注意事项,几个人终于出了诊所。   韩晓忙了一个晚上,也确实饿了。再说……毕竟是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的机会,怎么也不舍得放弃。   一路上都说崔浩在说话,直到进了粤西楼,罗青枫才说了句:“我刚回来没多久,老同学也就联系了崔浩他们几个。没想到这么巧,真是谢谢你了。”   这是正式的道谢了。可是怎么听都透着那么一点疏离感。韩晓头一次在大白天的光线里打量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可是他的眼神太犀利,让她觉得没法子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佯装若无其事。   “不用客气。”想了半天,韩晓才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回答:“反正付的是你自己钱包里的钱。”   崔浩扑哧一声乐了:“韩晓你真是老实人。”   韩晓不解。   罗青枫斜了他一眼,转过头认认真真地跟她解释:“要是让这败类发现我的钱包,估计连渣子都不能给我剩了。”   “怎么会?”韩晓还是不太明白:“药费也可以随便乱收吗?”   罗青枫又斜了崔浩一眼,低笑出声:“很显然你对崔老爷厚颜无耻的程度很不了解。交完药费剩下的钱他会主动当成是他应得的劳务费。”   崔浩举着筷子隔桌指了指她:“所以我说你是老实人。这大海龟肥的流油,不宰两刀简直对不起他身上镀的那层金。”   韩晓跟着笑,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些羡慕起来。能被罗青枫当成是朋友,感觉一定……   “你明知道我现在缺钱,”罗青枫眼疾手快地把崔浩从自己碟子里夹走的一粒虾饺又抢了回来,不满地抱怨:“我看你是拿着手术刀打劫成习惯了。”   “投资嘛,”崔浩果然笑得有些奸诈:“等画廊一开张,那票子还不是呼啦啦的……”   韩晓不解地反问:“画廊?”   “是啊,”崔浩插嘴说道:“这小子回来两个多月了,一直在张罗这事,地址都选好了,正装修呢。等哪天有空带你去看看。”   “那就是说……”韩晓望着罗青枫,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你会留在T市了?”   罗青枫从碟子的上方抬起头看着她,笑微微地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韩晓告别了旧日同学,一路傻笑着返回自己的公寓。进了门就扑上了床。脑袋拼命在枕头上蹭,眼前晃来晃去却全是罗青枫抿着嘴唇的微微一笑。   罗青枫回来了……   罗青枫认出自己了……   罗青枫和她共进早餐,而且还约好了下周末一起去看他的画廊……   最最重要的是:罗青枫要在T市定居了!   这么多的信息一夜间统统挤进了她的生活里来,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一点缓冲的余地。韩晓抱着脑袋,觉得自己就是低头走路的人被突然砸到了头。结果一抬头却发现砸到自己的是一捆人民币……   “太神奇了……太离奇了……”韩晓翻了个身,静静地望着初夏明媚的阳光从头顶倾斜的天窗里洒落下来,将将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雾里。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这明亮而温暖的光雾填满了。   韩晓一整天都被这种莫名的雀跃所包围,坐立不安。于是捋起袖子大扫除。洗衣服、擦地板、擦玻璃……前前后后把家具们重新调整位置。甚至连多年不曾整理过的旧资料箱也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   可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她还是睡不着。   隔着一层玻璃,星星在天窗的外面眨着眼睛。眨着眨着,都变成了罗青枫的眼睛。   夜里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才睡着,早上就起得有点晚。   韩晓十五分钟之内搞定了从起床到洗漱的一切大小事宜,等一阵风似的跑出门时还是比平时晚了几分钟。郭蓉蓉已经在街对面等着她了。一身艳红春装衬着她高挑的身段,连韩晓这样对色彩向来没有啥感觉的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接过郭蓉蓉递过来的椰蓉面包,韩晓顺口问道:“现在就穿上裙子了,你不冷啊?天气预报说今天才刚十二度。”   郭蓉蓉瞪了她一眼,“再过个十年,就算二十度我都穿不了这个了。当然要抓紧时间了。”说着上上下下打量她身上的工作服:“公司配的更衣室搁到你这儿简直就是浪费,你看谁是直接穿着工作服上班的?”   韩晓不以为然:“早上穿一身,过十几分钟再换一身,不嫌烦啊?”   “这事儿跟你没法沟通。吃吧,吃吧,我看就吃东西上头咱俩还有点共同点。” 郭蓉蓉摇头:“一个礼拜就休息这么一天,你不知道给自己放个假啊?那些破报告甩给谁不能做?那帮子娘儿们就是欺负你呢。你个傻子。你去看看别的总监,哪有自己填数据做报告的……”   韩晓和郭蓉蓉毕业后同时进了“华盛仪器“。郭蓉蓉在财务上班,而自动化出身的韩晓则被分到了车间,实习几年之后被抽调进实验室做技术总监。名义上是技术总监,实际上,用郭蓉蓉的话说,也就是一个跟在阔太太身后负责拎包的小跟班。   “华盛仪器”在市场化之前,是T市有名的老国企。老国企身上该长的瘤子自然是一个也不少长。就比如这号称华盛后宫的实验室吧,干净、没有噪音,相对车间来说活儿也轻松。能进这里来的基本上都是X总的小姨子、X部长的幺女、X科长的儿媳妇之流,都是有点背景的角色。专业也五花八门,有学电气的,有学商业的,还有一个居然是学中文的……   一群大小姐少奶奶凑在一起成天比着谁带的首饰更贵重,谁的口红颜色更新潮……实验室的活儿总得有人干吧?做为产品出厂之前最重要的检测环节,实验室总得拿出像样的抽检报告来吧?   于是韩晓的存在就有了实质性的意义。   韩晓笑眯眯地听着她数落。等她数落完了,才轻描淡写地把昨天的事儿拣着大概的说了说。原以为郭蓉蓉又会骂她,没想到郭蓉蓉瞪着眼睛发了半天愣,然后长长叹了口气:“晓晓,我不是打击你。你这事儿充其量就是邂逅老同学,不过是邂逅的方式另类了点。实在谈不到别的上面去,我觉得你压根没有什么可高兴的。象罗青枫这种祸害,离得越远就越好——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韩晓没有说话。咬在嘴里的面包却突然间变得没有味道了。   郭蓉蓉搂过了她的肩膀,又叹了口气:“其实暗恋个把人,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谁心里没有几个偶像啥的?问题是你非把自己跟偶像扯上了联系,这不是没病找病吗?”说着十分悲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傻子,我觉得你真正的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话虽如此,但是到了约定参观画廊的那一天,韩晓还是高高兴兴地去了。   画廊座落在大学城南街的河北路上,距离商业街并不远。   公交车还没有靠站,韩晓就从车窗里看到了那间正在装修的门脸,和门前正在聊天的两个男人。罗青枫穿着黑色的T恤,胸前乱七八糟地画着一堆暗色的线条。衬着半旧的牛仔裤,反而显出了挺拔的好身材。站在一旁的崔浩满脸胡子茬,没精打采的,好像又是刚下了夜班被硬拽来的。   门脸不算大,临街的一面有橱窗,玻璃窗上还凌乱地写着“小心玻璃”。室内已经铺好了黑色的地面和墙壁,透着沉稳优雅的气息。不远处的拐角就是一家韩晓记不住名字的西餐厅,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她曾经在这里请郭蓉蓉两口子吃过饭。郭蓉蓉的男朋友麦林当时很洋巴地举着叉子,说他们家的红酒牛排做的特别地道。   两个男人一起看到了她。崔浩咧嘴笑了,罗青枫则矜持地冲着她摆了摆手。看到他唇边那个微微挑起的弧度,韩晓的一颗心又开始砰砰乱跳。   “呐,就这里。”崔浩十分自觉地充当了主人,冲着正在装修的门脸一抬手,笑嘻嘻地说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韩总监觉得怎么样?”   “别,韩晓就行。”韩晓被他这句“韩总监”叫的直起鸡皮疙瘩。   “那就叫韩工吧,”崔浩继续跟她打哈哈,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其实我还真没想到你能学自动化。我记得你那时候就是一个特文艺的小丫头,走哪儿手里都抱着书。我一直以为你能学医啊,当老师啊什么的。”   “我还文艺过?”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韩晓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你认错人了吧?我人缘一向不怎么好的。同学里头有来往的没有几个。”一边说一边伸手指了指罗青枫,“不信你问……”话没说完想起罗青枫高中时那个拽拽的样子,连忙摆了摆手:“当我没说。”   “干嘛当你没说?”罗青枫笑了:“怕我也认错人?不会啊。你那个时候是那样的,也不怎么爱说话,到那里手里都捧着书。上自习课的时候还总是把闲书压在下面偷着看。”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韩晓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上来,一瞬间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双大手捏住了似的,完全透不过气来。却有莫名的狂喜顺着窒息的缝隙一丝一丝漫了上来:原来……他也记得我……   崔浩伸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样?两个人作证,你抵赖不了了吧。”   韩晓不自然地笑着躲开:“我哪有?”   崔浩又问罗青枫:“你眼睛怎么那么尖?属狗的?连人家闲书压在下面你都知道?”   罗青枫看看韩晓有点发窘的样子又笑:“我那时候坐最后一排,从她座位旁边经过的时候一斜眼就看到了啊。哎,对了,其实我那时候一直想告诉你来着,你那闲书总拿化学书那么压着,其实看起来特明显……”   韩晓觉得他再说下去,氤氲在胸口的热气就要把胸口涨破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在那些擦身而过的瞬间里,他也曾经注意过她。   即使是无意。   韩晓捂着脸用力搓了搓,一边掩饰地轻声笑道:“真是太丢人了。原来被看出来了啊。”   崔浩和罗青枫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的午饭就是在旁边的那家西餐厅吃的。韩晓不怎么敢尝试没有点过的东西,又因为有罗青枫在场,不想出洋相。于是点了中规中矩的七分熟黑椒牛排和蔬菜沙拉。崔浩倒是对那些名字花里胡哨的甜品琢磨了半天,然后打着关爱女性的旗号给每个人点了一份水果冰淇淋。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罗青枫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女孩子——或者说女人合适一些吧,因为她的打扮满成熟的。韩晓曾在罗青枫钱包里见过她。她看上去要比照片上更漂亮,眼神也比照片上来的更厉害一些。   当罗青枫介绍说这是画廊的投资人的时候,她看了看韩晓,表情微笑,眼神冰冷。   韩晓突然就有些同情起她来,任谁被自己的男友用这么生疏的方式介绍给别人,心里都不会太痛快吧?何况还是她这种看起来很骄傲的女人……   在韩晓的概念里,她就是那种百分之百的都市女孩,会打扮,会撒娇。懂得品尝红酒,跟罗青枫说悄悄话的时候一律用德语。   她叫于洋。这个名字不知怎么就让韩晓想起了白居易《长恨歌》里的那一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事实上,她的出现也的确惊醒了韩晓的一腔旖梦。于是那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再一次袭上心头: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流水落花之间永远都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沟。   不论那道沟的名字叫做自卑、距离、还是叫做于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韩晓总觉得跟麦林对待郭蓉蓉的态度相比,罗青枫对于洋不怎么像情侣。有关心,但是保有距离,反而更像是……工作搭档。   或许他本来就是闷骚型的男人?否则又该如何解释他钱包里的合影呢?   连锁反应   这一场非正式的约会之后,韩晓不知不觉变得沉默了起来。   转天下班的时候,郭蓉蓉说她原来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现在是“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   韩晓恶寒,说自己哪有那么酸?   郭蓉蓉便笑得狡黠,反问她:“没有?真没有?那你现在就给徐天林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吃饭。”徐天林是郭蓉蓉老妈给她介绍的一个儿科大夫。韩晓之前被郭蓉蓉拉着见过一次面。   韩晓摇头。自己这厢明明是为了别人神魂颠倒,那厢又去勾搭人家儿科大夫——也忒不地道了点。   “等你开了窍,发现暗恋这种玩意只是点缀在菜盘子上面的那几粒葱花,而不是可以果腹的红烧肉,恐怕儿科大夫家的小儿科大夫都会打酱油了。” 郭蓉蓉叹气:“你到底在等什么?非要等着看人家娶妻生子才死心?”   韩晓继续摇头:“我没等。”   笑话。罗青枫又不是她外出谋生的丈夫——就算要等,几时轮得到她来等?她不过是……不过是被满树繁花迷了眼的路人。身在五色梦中,迷惘不愿醒来罢了。   十年的时间,竟只是用来做了一场梦。   韩晓告别了郭蓉蓉,自己在街上晃来晃去地不愿意回家。不知不觉又晃到了河北路上。   还隔着一条街,远远地就看到了临街的画廊灯火通明。牌子已经挂上了,黑色的牌子上,几个字简简单单写的是“罗氏画廊”。装修看起来已接近尾声,几个工人正在做些零零碎碎的整理工作。   韩晓不想过去,又不舍得离开。便在街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远远地看着。这里背着街灯。即使有人从人行道上经过也不会注意到她。   韩晓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晃到这里来。也许潜意识里一直想来这个地方吧。如今夜色正好,所有白天不能够随意释放的阴暗心思,都可以趁着这月黑风高夜偷偷摸摸地浮出水面来透一口气。   韩晓看到了举着电话从画廊里走到门口来的罗青枫,他的身体被背后的灯光衬托的宛如一副剪影。明明每一根线条都流畅清晰,却偏偏只是一道影子。   也只是一道影子。   韩晓觉得悲哀。因为除了这样远距离的偷看,她什么也不能做。   郭蓉蓉说罗青枫是个祸害。   那么和“祸害”相遇应该算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吧。韩晓想,说不定就由此引发了某种连锁反应:第二件糟糕的事紧随其后,然后是第三件……   韩晓从来没想过“忙中出错”这几个字会有一天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眼睁睁地看着应该被她搅碎了躺在碎纸机里的数据报告,居然被严部长顺着桌面推到了她的面前。韩晓一时回不过神来,心里还在想:“不会吧?堂堂部长竟然跑去翻我的废纸篓?”愣愣地接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报告边上很明显被他捏出来几个指甲印,就好像……拿在手里掂量了好久似的。   韩晓还没闹明白什么状况,严部长已经和颜悦色地开口了:“韩工,特意把你喊过来,是怕电话里说不清楚。这个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谁都有失误的时候……”   韩晓心里忽然就一个激灵,明白过来了那么一点点。人人都说这位还不到三十周岁就荣登部长宝座的严晓峰严部长,是最有潜力的经理接班人。有多少营营苟苟的大事等着他处理,几时轮得到亲自指点她的工作失误?   再说……工作失误?韩晓象挨了一棒子似的,彻底懵了。   “论资历,论职称,你都是实验室的一把手。但是各个工作小组的数据报表都要汇总给你,恐怕也免不了忙中出错……”严部长推了推眼镜,字斟句酌地说道:“不过,这次的甲方是新开发的合资厂商,人家要求也是很严格的。这个错误数据就这么报上去,人家复验出来的话,咱们丢面子事小,以后的合作恐怕就很难展开了……”   韩晓由最初的懵懂慢慢清醒了过来,看着他的嘴一动一动的,只觉得窝火的不得了。明明是自己挑出来的东西,怎么会眨眼之间混进报表里送到这煞星的眼皮底下?   “忙中出错”几个字虽然说的稀松平常,但是韩晓自打进了实验室,还没有出过这么低级的错误。刚进厂的时候,她顶着助理工程师的名头在车间整整抄了三年的原始记录,对这些小数点后面的四位数熟悉得仿佛自己的几个脚趾头……怎么可能会看不出错来?至于忙中出错让废表混进了审核好的报告……那就更不可能了。她的办公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分类摆放得整整齐齐,从来就没有放混过的先例。   韩晓的冷笑还没有来得及翘到嘴角上,严部长的循循善诱已经收了尾:“总之,这次的意外希望没有下一次。韩工的工作能力我信得过,管理方面的事如果忙不过来的话,可以让小李、小苏跟着帮忙。她们俩刚毕业,没有什么工作经验,正好需要好好锻炼锻炼。”   韩晓突然间就意识到了这几句话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重点。   看到韩晓没有出声,也没有告辞的意思,严部长咳嗽了两声,反问她:“韩工,还有什么问题?”   韩晓摇了摇头:“没了。我以后会注意。”   严部长盯着她看了两眼,笑微微地说:“韩工是华盛基层上来的老技术员了,领导对你在工作方面的表现一直很满意。这些小问题,以后注意就是了。”   韩晓点点头。关门出来的时候,心里却多少有点沮丧。在工作上,她是个精细的人,作废的报告不可能经自己的手交到技术部去。蹊跷的是,它居然就混在里面。更蹊跷的是,严部长居然能从上百张报告里一眼就分辨出这数据是错的……   今天的事的确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吃哑巴亏的感觉实在不好。而且一想到塞给自己这个哑巴亏的人就藏在身边,韩晓心里就格外的别扭。   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韩晓把送报告的李楠喊进来了,貌似无意地问她:“报告送过去的时候,严部长说什么了?”   李楠和苏丽都是今年刚从车间抽到实验室来的毕业生,李楠文静,苏丽活泼。平时有什么事,韩晓都是找李楠来帮忙。   李楠听她这么问,就撇了撇嘴:“能说什么呀,我送进去的时候苏丽在呢。严部长收了报告就把我打发出来了。”   韩晓叹了口气,得,都跑我这儿演金枝欲孽来了。   苏丽和严部长走得近,似乎是什么拐弯亲戚。资历相同的李楠自然有些不太甘心。至于这报告到底是谁下的手脚,这会儿还真不好说了。   还是那句老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是得以后自己多注意。   后来和郭蓉蓉说起这事儿,郭蓉蓉冷笑:“你就傻吧。跟你说,公司给实验室下的标准是只配一个工程师。有你这大神压着,这两个小丫头就算考过级了,也没机会聘工程师。都是心高气傲的人,谁愿意一直在你手底下当助工?心里头不定怎么着急呢。搞鬼谁不会,说不定两人联手呢!”   韩晓没出声。   郭蓉蓉又说:“你等着瞧吧。要我看这才是饭前的开胃菜,大餐还在后头呢。你就慢慢等着接招吧——有空先想想该怎么办。”   韩晓颇有些自嘲地反问:“除了水来土填,还能怎么办?”   这场意外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韩晓还是觉得窝火。于是漫无边际地开始想如果郭蓉蓉所说的那些大餐当真一道道端上来,以自己的榆木脑袋是不是招架得住?想到手底下那帮子丫头们一个个伶牙俐齿,玲珑心思——越想越觉得果然是自己一个没有靠山穷干活的挡了人家的仕进之路。   其实象她这样的小职位,拿到外边去算个屁啊。就算聘上工程师,也不过就是每个月多了两百块钱的补助,却要顶着莫大的责任……怎么想都不划算。可是,就算只是一粒花生米,丢进了老鼠窝里也还是引人垂涎的吧?   韩晓多少就有了些心灰意冷。想起前段时间研发部的陈工半真半假的挖过自己的墙角,不觉有些心动。转念又想到研发部那一群履历惊人的大神,以自己的资历,去了也是给人家端茶倒水地打下手……自己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仪表工程师,真要这么低声下气地白手起家,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   韩晓叹气:果然由俭入奢易啊……   从那以后,活儿还是照样干,看报纸的时候却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起招聘版块来。   七月初的一个周四,韩晓正带着几个小丫头给等着出厂的一批磁浮子液位计打合格标签,崔浩打来电话请她和郭蓉蓉周六去参加“罗氏画廊”的开幕式。   韩晓虽然安慰自己说崔浩打电话来也是一样,但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不是滋味。心神不定地一直等到了周五午饭的时候,罗青枫的电话终于打过来了。   韩晓看着跳跃在手机屏幕上的“天鹅肉”三个字,觉得刚咽下去的一颗肉丸子又跳起来堵住了嗓子眼。堵得她连一口气都透不过来。   “韩晓?韩晓?”电话那边有杂音,罗青枫声音显得很大。炎夏热腾腾的气浪忽地一下子就透过了电波扑在她的脸上。真真切切。韩晓忽然觉得眼前人烟腾腾的员工餐厅都氤氲起一层白色的雾气,生生地在他的话音里凝成了一片结满了水珠的毛玻璃。   “崔浩跟你说了没有?周六我画廊开张。来的人可能不少,我可是请你们来打下手的,”罗青枫说着说着自己乐了:“不许不来啊。”   韩晓听着自己砰通砰通的心跳哑声问他:“管饭吗?”   “反正你吃的不多。就当喂了只猫好了。” 罗青枫爽朗地笑了:“你爱吃什么?”   也许真是被肉丸子给噎着了,韩晓觉得自己的声音怎么听都像是在抽着气,马上会哭出来似的:“既然你都说了是喂猫,那就……鱼吧。”   “好,”罗青枫答得爽快:“等忙完了,我请你去吃香鱼坊的鱼。”   韩晓讶然:“你居然知道香鱼坊?”   罗青枫反问她:“你当我是外星人吗?”   韩晓微笑。心里却想:你的存在……那是比外星还要遥远的距离啊。   韩晓不懂画。   虽然因为罗青枫的缘故,前前后后看了不少介绍艺术品的书,但其认知也仅限于《向日葵》的作者是梵高、《生之欢乐》的作者是巴伯罗?毕加索——而且直到现在她也猜不出画面中间的大乳房怪物到底是人还是兽。   但这并不影响她对着罗青枫的作品发呆。毕竟……这是罗青枫画的呀。   尽管也有那么几幅画韩晓完全看不出来他画的到底是什么,但总的来说,罗青枫的画风偏写实,尤其是几幅风景画,色泽明丽饱满,显得生机勃勃。这样饱含热情的画面对于韩晓这个外行来说,是带着某种不可测的魅惑力的。   “不错的画作。”身边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语气里带着莫名的激赏:“罗青枫对色彩的把握很有心得。”   韩晓侧过头,证实了一下手中拿着柠檬茶的男人是跟自己说话。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完全不懂的。我只是在想他画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说话的男人刚举着杯子放到口边,听到她的话顿时笑出了声,转过头认认真真地打量起韩晓来。这个男人的年龄似乎要比罗青枫大一点,一身浅色的运动衫衬得他肤色黝黑。一双眼睛倒是很亮,有那么一点点神采飞扬的劲头。   “他画的是Erlabrunn,”男人放下了杯子,笑眯眯地说道:“美丽的德国小镇鄂雷本。那边的是Wurzburg,乌兹堡。很美,对不对?”   韩晓点了点头。她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T市人,满打满算也就是刚毕业那年跟父母去过一趟青岛、公司组织郊游的时候去过几次郊外的环山和林泽湖。   “你很少出门吗?”男人从杯子的上方看她,好像她的孤陋寡闻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韩晓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偶尔休假也要赶回临市去探望老爸老妈,再说……她也的确是个懒人吧。有点时间也宁愿窝在床上补觉。当然这样的话,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她是说不出口的。   今天是画廊开张的日子,杂七杂八的客人来了不少。除了崔浩郭蓉蓉,几乎没有韩晓认识的人。她自然也希望有个人过来和自己聊聊天,但是此刻身边的这个人存在感太强,让人浑身都不自在。不太习惯这么漫无边际地聊天,韩晓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索着罗青枫的身影。   罗青枫是今天的主角,身边自然围了一群人。于洋就站在他的身边,黑色的小礼服勾勒出傲人的曲线,笑容比脖子上的钻饰还要耀眼。   很相配的一对男女。韩晓想,至少在外形上再般配不过了。如果罗青枫对待于洋的态度能够再热烈一点,那画面就更养眼了。   至少……更容易让自己死心了。   这样的窥伺里带着一点点的绝望,和一点点的欣喜——是那种可以光明正大存在于他身旁的,略略有些酸涩的欣喜。   毕竟盼望了那么久,能这样看着他,也是好的。   韩晓微微叹息。   一转身却看到刚才介绍Erlabrunn的男人还站在身边,倒把自己小小地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男人看看她,又乐了:“跟你说实话吧,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不认识你来干嘛?”这个回答让韩晓觉得不可思议。   男人冲着她举了举手里加了冰的柠檬茶,笑容里透着几分古怪:“我从外面路过,看到这里有免费的饮料,就进来喝一杯了。”   “真的?”韩晓半信半疑。   男人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然后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小声地嘱咐她:“别说出去哦。”   韩晓还真没遇到过这种事,只好冠冕堂皇地说两句客气话:“不要紧的,反正今天开张。有人来看就是受欢迎的。”   男人又换了一杯柠檬茶,转身问她:“你认识这里的人?”   韩晓点了点头。心想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这么……这么大方?   男人像是看出了她心里的想法,笑着指了指门口正和宾客寒暄的罗青枫:“那个人是老板?你认识他?”   韩晓不愿意跟陌生人说起罗青枫,但是又不想让这个混进来喝免费饮料的人误会自己和他是一路货色,只得点了点头,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同学。”   男人“哦”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就听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微微有些不耐烦地催促:“你喝够了没有?还走不走啊?”   韩晓回过头的时候,很意外地看到了于洋。可是那种熟稔的语气怎么听都不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正疑惑间,身边的男人已经慢条斯理地开口了:“行了行了,不就喝你们家两杯水吗?这就肉痛了?改天还你两桶。”   于洋剜了他一眼,瞟了一眼韩晓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   美女身上气场强大,让人不敢随意亲近。韩晓也点了点头,转身挤到人群里去找郭蓉蓉。走出两步才想起来那男人既然认识于洋,自然就不是混进来喝免费饮料的……下意识地转身去看,他和于洋已经走到了门边,正面带笑容地和罗青枫说着什么。   果然是认识的。   自己居然被他给耍了!   韩晓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不太舒服。又不太像是生气。倒像是沮丧——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人耍了。难道自己看起来真的那么傻?还是这个男人的本性太过恶劣?   门口的男人像是感觉到了有人在腹诽,转过头来极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然后,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居然……有那么一点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韩晓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说是打下手,其实画廊已经请了专门的侍应生,崔浩韩晓几个人压根也帮不了什么忙。罗青枫要周旋的人太多,又匀不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他们。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天,都开始有些无聊。正巧崔浩医院里打电话过来让他回去处理一个病人,麦林又打电话催郭蓉蓉回家,韩晓就一起辞了出来。   罗青枫把他们送到门口就匆匆忙忙地回去了。直到上了出租车,韩晓还能看到他的身影混杂在人群里,忙碌却醒目。   韩晓想,这个人在她心口驻扎了太久,所以他永远醒目。   他就站在那里,相隔不到百米,却仿佛隔着整个银河系。虽然看得见,却身属两个完全无法交汇的空间。   就象他画上的Erlabrunn,只能远远地看看。   因为如此真切呈现于眼前的美好画面,也不过是一张画布罢了。   内部口令   郭蓉蓉再次打来电话,替儿科大夫约她一起出去的时候,韩晓很痛快地就答应了。郭蓉蓉倒好像有些吃惊似的,一个劲地追问她:“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韩晓当然没事。她只是想知道生活里真正的谈恋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怕自己在臆想中沉迷的太久,回头要是真疯了的话——那也太可笑了。如果被大美女于洋知道,也许又会不冷不热地斜着眼看她,在心底里暗暗鄙夷了吧?   韩晓自己也不知这是什么样的心态,好像特别无法容忍来自于洋的轻视。于是刻意地不让自己再跑去偷看罗氏画廊里的男主人,不让自己再期待来自罗青枫的电话。不让自己再有意无意地联想起跟他有关的一切。   在罗青枫没有出现的日子里,地球照旧是转动的。她想。   “怕你不自在,我和阿林说好了,咱们一开始就四个人一起聚聚。”电话的另一端,郭蓉蓉十分小心地挑着合适的字眼:“等回头你们自己有感觉了,再单独约会。”   韩晓没想那么长远。她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有感觉”。不过郭蓉蓉的好意她还是理解的,于是约会的那天,她很配合地让郭蓉蓉替她挑衣服化妆。虽然临出发之前她有些想打退堂鼓,但总的来说,那天晚上的气氛还算是轻松的。   韩晓于是放松了警惕。几次之后,自然而然地就过度到了和儿科大夫单独外出吃饭的阶段。偶尔还一起散散步什么的。当然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儿科大夫在说,她在听。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因为分出了一部分时间给了儿科大夫,晚上的时间就显得紧张了起来。连着几次加班到了凌晨之后,韩晓开始觉得结交男朋友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不知道这种麻烦的感觉是不是每个在谈恋爱的人都有,韩晓又不好意思去问郭蓉蓉,只好在儿科大夫再一次打来电话约她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满含歉意地以加班为借口推掉了。   韩晓后来无数次联想起那个夜晚,当自己挂掉电话时心头如释重负的感觉。如果当时她小小地挣扎一下就同意了和他出去,是不是直到今天自己还窝在“华盛仪器”那个实验室里继续做名义上的技术总监,实际上的高级杂役?   真是……世事难料啊。   实验室里的少奶奶们、大小姐们照例有事的有事,有约会的有约会。最后留下来陪着她一起加班的就只剩下了李楠。   鉴于上次出错报告被捅到部长那里的诡异事件,不论是李楠还是苏丽,韩晓都抱有那么一点戒心。于是该说不该说的一律不说。   只有两个人加班,又没有什么话可说。气氛自然轻松不到那里去。韩晓嘴里叼着细长的螺丝刀,一边把温控仪的检测端子连接到监测仪上,一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这批可编程温控仪的检测数据报上去之后,说啥也再不加班了。NND,加班也是自己加,每个月从总公司拨下来的加班费还要整个实验室的人来平分,真是……倒霉催的。有这功夫,跟着儿科大夫一起去吃点啥不好?不管他怎么不受自己待见,美食……总是无辜的呀。   韩晓正想着以后是不是都要取消加班……就听李楠在旁边问她:“韩工,用标准数据单还是温度仪的数据单?”   韩晓头也不回地说:“温度仪数据单。”   李楠一声不吭地取来了温度仪数据单,坐在她旁边又问:“韩工,这个SR型的温度仪和SD型的温度仪有什么不同啊。价钱差了那么多?”   韩晓低着头摆弄标准仪器的按钮,心说这样的问题……自己看说明书不就得了?   “韩工……”   “看说明书。”   “说明书上说,SR型的温度仪和SD型的温度仪精度是一样的……”   韩晓反问她:“那么厚一本说明书,只写了精度不同?”   “韩工……”   韩晓叹了口气,拿过两种型号的温度仪摆在一起,干巴巴地说道:“从外形上看,SD更薄,更轻巧,更便于安装。从功能上讲,它不但增加了可编程功能,还额外拓宽了通讯接口,可以在多台仪表之间进行实时数字通讯。还有就是新增铂电阻 -100.0~350.0℃ 量程。”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太甘心,到底加了一句:“说明书上都写着呢。”   李楠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她说完,又追问道:“那咱们随着温度仪配送的检测仪,精度是一样的吗?”   韩晓瞟了她一眼,对她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多少有些狐疑。在她看来,这样的问题应该是陈少奶奶那种专业本来就不对口,每天又只知道看报纸娱乐版的人才会问得出来的。可李楠一本正经地等着她回答,韩晓只好说:“精度是一样的。在目录里挑选匹配的型号就可以。”   李楠点了点头,拿起旁边已经贴好了合格证的一台检测仪开始摆弄。   韩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制止的话咽了回去。她怎么说都是实验室的人,摆弄摆弄检测仪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举动。何况这是一台已经检测完毕的标准仪器,内置数据都已经加密,除非她知道技术部的内部口令,否则是无法对内置数据进行改动的。   韩晓略一犹豫,也就由着她去摆弄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问题就出在了这块编号为TSA3702的检测仪上。   “华盛仪器”出厂的大批量仪表都会搭配一台标准检测仪。这部检测仪的作用是监控、修正温控仪表在投入生产之后的数据偏差。所以内置的那一组标准数据就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这样的一台标准检测仪,市场价是人民币二十四万元。   当这部打着合格标签,编号为TSA3702的标准检测仪被购买方以“内置数据有误”为由退回华盛仪器的质检部时,附在数据后面的还有一份因检测数据有误而给厂方造成的损失清单。   合格标签上有技术总监韩晓的亲笔签名。质检部几乎没有任何异议就将韩晓认定为事故责任人。   当韩晓输入内部口令,调出了那一组精度明显偏低的数据时,脑海里有一刹那的空白。当白光轰鸣着散开时,最先浮现在眼前的,是加班那一夜李楠低着头摆弄检测仪的画面。那时的她神情专注得……几近诡异。   但是谁会相信这么一个连温度仪的精度都分不清楚、刚刚调进实验室的助工能在她的眼皮底下篡改了精密仪器的内置数据?她不可能知道技术部的内部口令——如果是韩晓自己泄露了口令,那她就是违反了技术保密条令,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   如果真是她——她又是如何知道内部口令的?这个问题牵扯的面太广,韩晓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即使每个人都知道李楠会这样做,会把她挤出实验室取而代之,韩晓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攀咬她,她没有证据。而她的教养也不允许她在可能失去技术信誉的情况下,再冒险失去人品信誉。   这一招,真真是见血封喉。   当质检部的部长,自己曾经的老主任痛心疾首地宣布对她暂时停职的决定时,韩晓低着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说。   而自己的直系领导,技术部的严晓峰严部长在这个时候理所当然地充当了和稀泥的光荣角色。一边安慰韩晓,说她是工作太忙以至于忙中出错,需要休假放松一下。一边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让李楠暂时代理总监之职。   韩晓忽然想笑。   多么有喜感的情节,编成电视剧都够份量了:有悬疑陷害,有权力争斗,说不定里面还有什么男女暧昧。吸引眼球的一切元素都集中在内了。   举着自己用了好几年的红色咖啡杯,韩晓真的笑了起来。果然自己面对一道道大餐的时候,毫无招架之力。人家只需要不动声色地比划比划指头,自己就输得一败涂地。郭蓉蓉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吃亏要吃在明处。”可是这样的一个哑巴亏,不甘心又能如何?   韩晓抱着不大的纸盒子一转身却看见了挤在门口的几个实验室的姑娘。这都是相处得比较好的同事,看见她收拾东西,大概也猜到了所谓的“停职”是怎么回事了。人人脸上的表情都透着几分压抑。奇怪的是,李楠也在。   “只是暂时停职嘛,”陈少奶奶叹了口气:“真的走啊?领导不是说了会查的吗?”   韩晓瞥了一眼李楠,淡淡地笑了:“有些事就象搅粪坑一样。越搅只会越臭。没意思。这世界这么大,哪里找不来一碗清静饭呢?”   李楠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韩工,你这话说的……”   韩晓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我这话无心人听着,就是一句唠叨。有心人听着是什么,那我就不好说了。”   韩晓抱着箱子往外走。既然是铁了心要离开,自然也就不再有什么顾及。路过李楠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事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李楠的脸刷地白了。   知道却不说出来,和自己完全不知道跟本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愿意把它们混为一谈呢?   辞职报告递上去却被自己的老领导给压住了,于是韩晓名义上还是休假。   从来没有休过的假零零碎碎加起来足足有半个月。换了是往常,韩晓早就一张汽车票杀回临市的老家去了。可是现在这种情况,自己又是个脸上藏不住事儿的人,万一让父母看出什么反而会让他们担心。   郭蓉蓉给她出主意,让她提点东西去拜会拜会主管人事调动的林副厂长。韩晓一口就给否决了。倒不是自己有多清高。而是一想到林副厂长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还有他那个喜欢在女职员身上拍拍打打的习惯……韩晓就不寒而栗。   万一弄点啥潜规则出来……自己可是要留着好名声嫁人呢!   算了,算了,韩晓想,自己好歹也是有职称、有工作经验的人,到哪里找不来一碗清静饭呢?   其实这一次的打击,并没有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严重。也许是上一次报告的事让她多少有了心理准备吧。她只是有些茫然,不明白原本极纯粹的搞技术的工作,怎么也可以人为地龌龊成这样?   想不明白,就只好闷头睡觉。狠狠地睡了两天,又开始里里外外地打扫卫生。直到把大学时候就收集的简报都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之后,韩晓彻底地无事可做了。于是翻出这段时间以来收集的招聘启事和原来曾经联系过自己的猎头公司,开始挨个投递简历。   简历全部递出的第二天,韩晓接到了罗青枫的电话,说自己过生日想请大家出来聚一聚。   韩晓拿着手机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总是在自己暗暗下了决心要从梦靥里摆脱出来的时候,又神差鬼使地跟他有了联系。   这应该叫“福兮祸所倚”?还是该叫“祸兮福所伏”?   雅间的门半开着,圆桌旁边只坐着罗青枫一个人,正百无聊赖地摆弄手机。韩晓的手扶着门把手,愣愣地问了一句:“怎么就你自己啊?”   罗青枫放下手机,伸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没请外人,别人都还没来。崔浩在楼下挑酒,你上来的时候没看见?”   韩晓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生日礼物。不合心意的话别当我面说。”   为了这份生日礼物,韩晓这个不爱逛街的人在商场里整整逛了两个小时。对于已经有女朋友的罗青枫来说,领带、腰带这一类富有暗示性的小东西自然是不可以拿来自讨没趣的。韩晓自然也不会告诉他,当她筋疲力尽地歪在商场的休息厅的椅子上时,隔着玻璃墙看到的是碧欧泉的大幅广告。黑白的图片,却给人一种错不开眼的惊艳。尤其是那位□着上半身的英俊模特,斜着眼看人的样子,竟然跟罗青枫说不出地相似。   于是神差鬼使地买了碧欧泉的男用套装。   罗青枫的表情则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就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怎么知道我用这个?正好快要用完了。”   “啊?”韩晓张大了嘴:“你不是在安慰我的吧?”   “不是,不是,”罗青枫笑嘻嘻地接过礼物:“真的,不骗你。不信你去问崔浩。”   韩晓想,他怎么不说你不信去问于洋?   可是这个问题,韩晓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看着罗青枫孩子似的摆弄礼物,心里紧绷的弦一点一点松弛了下来。   “谢谢。”罗青枫摆弄够了,终于想起来道谢:“开张那天麻烦你了,画廊里一直很忙,所以拖到今天才来……喂猫。”说着眨眨眼,笑了。   韩晓心里却突地一跳,又有些要窒息的征兆了。“喂猫”两个字说得好像这一餐专门为了请自己似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玩笑才算得体,韩晓只得悄悄吁了一口气:“也没帮什么忙,干嘛那么客气。”   罗青枫很仔细地把购物袋放在身后的椅子上,转头问道:“你辞职了?”   韩晓反问:“听谁说的?”   “崔浩。”罗青枫点了一支烟,歪着头吸了一口:“他给郭蓉蓉打电话的时候知道的。”   韩晓没有出声。   罗青枫隔着淡淡的烟雾望着她,眼睛里也象隔着一层烟雾似的,有一点关心,有一点疑问。可是什么都看不清。   “有什么打算?”他又问。声音有点沉,带着他特有的醇厚的韵音。   韩晓摇了摇头:“等消息呗。这个行业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简历虽然投出去了,暂时……也没有什么把握。”   罗青枫微微眯着眼睛避开了指间的烟气,挑眉问道:“你知道刘东坡吗?”   韩晓说:“我知道苏东坡。”   罗青枫一笑就被烟呛到,咳嗽两声才笑着说:“你说的那位一家子都是诗人的东坡先生我也知道。我说的是你们系统的那位副部长,就是现在在海工做老总的那位。”   韩晓也笑了:“你说的刘总,谁敢不认识啊?每次都是他亲自带人下来检查。”   罗青枫笑道:“我帮你去问问他吧,我记得海工那边一直在招人。”   这样的人情债欠了不好还。不过这是罗青枫的好意……韩晓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行啊,回头我请你吃饭。”   罗青枫把烟头按灭在了烟缸里,挑眉笑道:“那可得请贵的。老贵老贵的那种。”   “行。换我喂猫。”韩晓也笑了。刚见面时的忐忑不知不觉已经散开。其实相处的久了就会发现,罗青枫也是个满好相处的人。   其实,能这样坐在一起说说话……也是不错的吧。   两份冰淇淋   既然是罗青枫请客,那看见于洋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出人意料的是跟在于洋身后进来的那个人。   身材很高,皮肤很黑,眼睛很亮。视线很随意地在雅间里绕了一圈,落在韩晓脸上,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又晃了过去。是画廊里耍了她一道的那个男人。   “我表哥邢原。”于洋简单地做了介绍:“顺路送我过来的。”   罗青枫给她拉开座位,客气地挽留他:“既然来了,一起坐坐吧。都是我同学,没有外人。”一边给韩晓郭蓉蓉做介绍:“邢原和于洋都是罗氏画廊的投资人。”   于洋白了他一眼,神色之间带着几分小女孩式的娇嗔,似乎对这样的介绍十分不满。罗青枫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无声的抱怨笑而不答。转身跟邢原商量喝什么酒的时候,一只手还搭在于洋的肩上。   十分自然的举动——似乎很亲昵,但是里面又有那么一点点旁人所无法理解的疏离感。韩晓费力地从他那只手上移开了视线。她想:也许每对恋人之间的相处都跟旁人不一样的吧。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经验。   被客气挽留的邢原居然真就老实不客气地留了下来。不但留了下来,而且反客为主,很快就跟郭蓉蓉崔浩打成了一片。敬酒敬到韩晓面前的时候,还背着别人冲她挤了挤眼睛,笑嘻嘻地说:“大人不计小人过,给个面子吧。”   罗青枫瞥了邢原一眼,没有说话。崔浩忍不住问道:“什么大人不计小人过?”   邢原笑道:“这是我和韩小姐之间的秘密。”   其实是极小的事。但是被邢原拿出来故作神秘地这么一说,倒好像真有什么背着人的交情似的。韩晓又不好刻意解释,不禁有些悻悻然:怎么最近总是吃这种说不清的哑巴亏呢?转头看到郭蓉蓉一双眼睛贼光闪闪地盯着自己,显然大有深意。忍不住加倍地郁闷。   本来韩晓是打算大吃一顿来安慰一下自己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饱受折磨的心脏的,现在可好,被这个邢原三言两语就败坏了食欲。更倒胃口的是散席的时候,邢原居然提出要送她。   “不用了。”韩晓一口拒绝:“我们又不熟。”   邢原就象听不出她话里的拒绝似的,满不在意地笑道:“所以我才要送你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韩晓难得地板起脸,“不用了。我和郭蓉蓉还要逛街去呢。”   邢原笑道:“正好顺路,我送你们。”   韩晓正要说话,郭蓉蓉挽住了她的胳膊,笑嘻嘻地对邢原说:“那就谢谢了。帅哥。”   韩晓白了她一眼。   邢原却笑眯眯地弯起了眼睛:“不用谢,十分乐意为美女效劳。”一边说着,一边很熟络地帮韩晓拿起了手袋:“你喜欢这个牌子?天美大厦现在好像这个牌子有活动的,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韩晓一把抓过自己的包包,顺便白了他一眼:“你什么眼神?看不出我这个是假的吗?那么贵的东西——巴掌大的小包包就要上万,不适合我这种劳动人民。”   邢原又乐了:“我最喜欢为劳动人民服务了。走吧。我买了送你——就当见面礼好了。”   “谁要你送,”韩晓火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太恶劣,这个男人只要一开口她的满肚子火气就噌噌往外冒,压都压不住:“你当谁都跟你似的爱喝免费饮料?!”   “不就一个玩笑吗?”邢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点委屈地用目光向她身边的郭蓉蓉求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恶意。你也知道,跟美女搭讪总得说点啥……”   郭蓉蓉一本正经地点头:“对啊。”   韩晓又白了她一眼。她知道郭蓉蓉是巴不得她能绕开罗青枫这个存在,多多地交几个异性朋友,好把自己早一点推销出去的意思。可是她在这个时候站到邢原的一边,还是让韩晓有点不爽。   郭蓉蓉冲着她眨了眨眼,转头望向邢原:“那就劳驾你送我们一程吧。不过送东西就免了,晓晓不吃这一套的。”   “哦?”邢原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那她吃那一套啊?”   郭蓉蓉不理会韩晓的白眼,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这样吧,你贿赂我一份‘甜果园‘的水果冰淇淋——我要三个球的,我就告诉你。”   邢原笑得十分爽快:“没问题。我贿赂你双份的。”   韩晓不理会笑得贼兮兮的邢原,暗地里掐了郭蓉蓉一把:“还冰淇淋?你不是要减肥的吗?也不怕肥死你!”   郭蓉蓉却好像阴谋得逞似的,挽着韩晓的胳膊笑得格外开心。   罗青枫走在他们身后一步的地方,看到邢原把手搭在韩晓的腰上将她让出了房门,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他的目光从邢原的手上移开,很突然地开口说道:“韩晓,我画廊现在正要招人呢。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干脆过来帮我几天忙吧。”   韩晓愣了一下,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嘴里已经冒出来一句:“好,没问题。”说完才感觉到郭蓉蓉在胳膊下面狠狠掐了一把,一抬头又看到了于洋满脸的不悦。心里忍不住咯噔一声,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个不该答应的事儿。   罗青枫脸上倒是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那就明天来上班吧。上午九点到就可以了。”   韩晓骑虎难下,只得哽着脖子说:“好。”   真的是骑虎难下。   韩晓想,我怎么可以让自己落到这种处境里来呢?面对着一盘香喷喷的红烧肉,不但吃不到,就连擦一下口水还得在表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昏了头了。   真是昏了头了。她这么一个连提香和拉斐尔都分不清楚的人,居然也开始冲着画布上的一堆颜料发呆——真的是一堆一堆的颜料啊,毫不夸张地说。   韩晓离近,再拉远。拉远,再凑近……   颜料还是颜料……   身后有人低声地笑了。   韩晓的脸腾地一热,立刻就变成了一块大红布。突然而来的无措让她手里拿着的那块抹布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油画不是那么看的。”罗青枫走过来,拉着她后退了几步,瞟一眼她脸上浓重的绯色,笑微微地说:“你只要记住,不论什么样的题材,油画使用的都是形,光,色这三大表现手段就好了。”   韩晓是搞技术的人,向来是拿数据说话,说不来那种模棱两可的场面话。罗青枫的话她听的似懂非懂:“象毕加索那种乱糟糟的玩意,我就看不出有啥形来……”   罗青枫斜着眼瞪她,唇边的笑容却渐渐地绷不住了:“你居然说那是……乱糟糟的玩意儿。要是我老师听到了,非拿着调色盘把你打出去不可。”   韩晓的脸又红了:“这个……我确实是不懂。”   罗青枫摇了摇头:“印象派也好,抽象派也好,这些艺术流派不过是突破了写实主义、古典主义的框架,并没有把形象抽取掉,至多只是把现实的形象加以现代化的表现,加以变形与夸张罢了。哪里……乱糟糟了……”说着又笑了起来。神情之间却多了那么一点点大人看到小孩子捣乱时惯常会有的纵容来。   韩晓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连忙移开了视线。   罗青枫一边慢条斯理地绷画布,一边反问她:“原来在学校的时候,你不是还帮我出过板报吗?怎么会一点不懂啊?”   韩晓的心跳又漏跳了一拍:“啊?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罗青枫从画板的上方斜了她一眼,语气略有不满:“我又没有老年痴呆。这才多少年的事就不记得了?”   韩晓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她心情激荡,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罗青枫虽然桀骜不驯,但是班级有事的时候倒是从来不推脱。韩晓还记得那是年级组黑板报对抗赛时候的事儿。郭蓉蓉是班长,自然是要催着美术课代表罗青枫尽快完成参赛的板报。于是天天放学了也不回家,象个监工似的在教室盯着他。韩晓和郭蓉蓉要好,于是心甘情愿地留下来等她一起回家。一来二去的,也能在罗青枫旁边打打下手。   也只是占用了几天的时间吧。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人说过话。但是在韩晓印象中,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回想起来,那短短的几个小时都仿佛浸在一种魔幻般的烟雾里。轻飘飘的,格外不真实。   没想到的是……他也记得。   韩晓深呼吸。空调机里吹出来的明明是冷风,可是穿过口腔,冲进身体里的时候却象一道灼热的水流,几乎灼伤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连心都仿佛被烫得痛了。   罗青枫绷好了画布,一回头见韩晓象个没头苍蝇似的举着抹布在画室里乱扑拉,忍不住又乐了:“我这里除了那张桌子和那个书柜,别的都不用擦的。你有空可以看看我这里的书,有不少可是珍本哦。”   韩晓条件反射似的回了一句:“我又不懂……”   罗青枫头也不回地说:“不懂就问啊。放我这么好的一个老师……哎,我可跟你说,有多少人专门来问我还懒得回答呢。”说着凑到她面前,十分严肃地说:“真的。不骗你。”   韩晓一下就乐喷了。从来没发现罗青枫还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就好像她说一声“我相信”是多么要紧的事儿似的。   罗青枫在她身后喊:“哎,你别不信啊。真的。不骗你。”喊着喊着自己也乐了。   韩晓因为他的一句“不骗你”乐了一个白天。一直乐到晚上和郭蓉蓉麦林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麦林说她面带桃花,挨了郭蓉蓉一个大白眼。麦林正想着“面带桃花”也不算什么不好的词儿,就听韩晓问他:“是不是搞艺术的人都特别单纯?”   麦林顺口答道:“那当然。真正搞艺术的人都纯洁得象梅花鹿似的……”   郭蓉蓉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麦林连忙改口:“艺术是最纯粹的东西,是最不功利的精神食粮。搞艺术的人当然一个个都纯洁得象梅花鹿……”   因为韩晓的关系,郭蓉蓉本来就对罗青枫的存在有些疙疙瘩瘩的。她是极不赞成韩晓去画廊给罗青枫帮忙的,但是当时韩晓答应得太顺溜,她也没来得及阻拦。所以对这件事她一直有些心病。这会儿听麦林还在顺着韩晓的话还往下说,立刻就面露不悦:“你们俩今天没完了是吧?还跟梅花鹿飚上了?搞艺术的,那都是一群疯子。一群生活白痴。梵高就是饿死的。”   那……倒是。   韩晓又想起罗青枫说“不骗你”时,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又是一笑。   郭蓉蓉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就拿罗青枫来说……”   “罗青枫?”麦林不解地打断了她的话:“干嘛说罗青枫?他不是你同学吗?人家刚刚请你吃过大餐。你吃饱肚子一抹嘴就开始编排人家,多不厚道……”   郭蓉蓉把碟子前面的胡椒粉重重地放在了他面前:“吃饭!”   麦林冲着韩晓扮个鬼脸,不敢再出声了。   郭蓉蓉接着说道:“就拿罗青枫来说吧,他自己会做饭吗?会洗衣服收拾家务?”   韩晓想了想,罗青枫有时候就住在画廊二楼。楼上楼下的卫生都有阿姨收拾,的确是没见他自己动手做过家务。衣服更是打电话让洗衣房来取送。至于吃饭……除了在外面吃,就是打电话叫外卖。估计也是不会做的。   “看,我没说错吧?”郭蓉蓉脸上有种“被我说中吧”的表情。   韩晓没有出声。她这么说是没有错。可是她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他,这个问题虽然没有答案,但肯定不会是因为他会做饭、会搞家务啊……   郭蓉蓉又说:“晓晓,我的话仅供参考。不过,我可是为你好,总这么风花雪月地耗着,真把自己给耽误了。”停顿了一下,郭蓉蓉又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叫邢原的也不错,性格多开朗啊,人长得不错,还有钱。我看你也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韩晓瞪了她一眼,转头向麦林抱怨:“你媳妇儿得好好管管了,为了两份冰淇淋就把我给卖了。”   “真的?”麦林夸张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望着郭蓉蓉一本正经地数落她:“老婆,你真是太不厚道了。怎么才两份冰淇淋就把晓晓卖了呢?至少也得三份啊。”   郭蓉蓉一笑就被嘴里的汤呛到。韩晓看着麦林手忙脚乱地帮她拍后背,一边在嘴里低声地抱怨她不小心,不知怎么又想起了罗青枫和于洋。跟面前这一对相比,那两个人之间总是少了几分烟火气。   不过……罗青枫本来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种吧。韩晓放下勺子,轻声叹气。   桃花运   听到门铃响,正往牙刷上挤牙膏的韩晓一阵心烦,手一抖几乎把整管的竹盐牙膏都给挤了出来。一边拽卫生纸擦手一边忿忿自语:这都什么世道?!倒霉的人走起来只会比别人更倒霉……   还真是倒了霉的桃花运。   那个在画廊耍了她一道的邢原,自打罗青枫生日见了一次之后就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每天清早一束花,准七点送到,而且风雨无阻——至于吗?耍了她一次还不够,他还玩上瘾了?说到底她韩晓才是受害者,凭什么让他这么耍着玩?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韩晓拉开门,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跟班手里抱着一束她叫不出名字的花直挺挺地站在她门口。大概被吼了几回这孩子有点怕她,努力微笑的样子怎么看都有点强打精神。   韩晓有点心软。可是一看见那束花又开始火冒三丈:“邢原这还有完没完了?钱多捐给医院学校啊。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花粉过敏,看见花就烦!”   小跟班脸颊上抽了两下,大概是想微笑的意思:“邢总说,你对花粉不过敏。他知道。”   韩晓大怒:“那我看见他就烦,他怎么不知道?!”   小跟班的脸上又抽了两下,没笑出来。   “拿走,拿走!”韩晓看见这孩子的表情,感觉自己的凶神恶煞有点要装不下去了。可是装成这样都不好使,再要对他和气一点,那他不得蹬鼻子上脸,更难打发了?   小跟班很老成地叹了口气:“韩小姐,你天天这样跟我发脾气有什么用呢?我只是一个跑腿的呀。”   韩晓被这话噎得没法回答。   小跟班继续努力地冲着她的黑脸微笑:“要不你喜欢什么你跟我说,我转告刑总。”   韩晓总算找到了发泄怒火的突破口,事实上,自打她失业,脾气就无法控制地一路下滑变得越来越臭:“你回去告诉那个神经病。我最烦花,看见就烦。我就喜欢别人送我南瓜土豆西红柿,可以省菜钱!”说完砰地一声关了门。   门口的小跟班看了看手里的天堂鸟,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么贵的花不要要南瓜土豆……到底谁是神经病啊?”   对于油画这种东西,即便那个特定的作者是罗青枫,韩晓的“喜爱”也仅仅维持在可以站在旁边看两眼的程度。   “我真的没看出来……”韩晓捂着嘴,把冲到口边的哈欠忍了回去。十分抱歉地对方桌对面的罗青枫说:“对不起。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罗青枫手里还举着一支临时充当教鞭的油画笔,耷拉着眉眼满脸沮丧:“有没有搞错?这可是我罗青枫主动提出来上的艺术欣赏课啊,你居然打瞌睡?我去学校上这么一堂课至少要收几百块钱的。”   韩晓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你说让我来帮忙,可是我来这里什么忙也没帮上。罗青枫,你该不是怕我失业了没饭吃吧?”   这个问题她一早就想问了。就算是多年不见的同学,她和罗青枫之间也还没有熟到……让他不忍心看着自己饿肚子的程度。而且以罗青枫的个性,应该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才对。   罗青枫果然愣了一下:“你不愿意来?”   “不是。”韩晓连忙摇头。心想怎么会呢……   罗青枫很认真地看着她:“是有原因。不过我要说了,你可别见怪。我不是要故意干涉你的私事。”   韩晓“嗯”了一声,不明白到这里打杂跟自己的私事有什么关系。   罗青枫修长的指节在木质的桌面上叩了两叩,微微有些犹豫地反问她:“邢原是不是给你过打电话?”   韩晓点了点头。心想除了打电话,那神经病还天天给我送花呢。   罗青枫皱着眉头向后一靠,眼底涌起几分烦恼的神色:“那天吃饭,我故意当他的面让你来帮忙,其实……是想提醒他:你是我的同学。”   韩晓的神色有点莫名其妙。邢原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他同学啊,干嘛拐弯抹角地用这种曲折的方式来提醒?   罗青枫有些发愁似地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垂着眼眸说:“这么说吧,那个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有钱、还很会讨女人欢心。是个女人大概都会动心,但是你最好不要招惹他……”   什么叫“不要招惹”?韩晓瞠目望着他,惊怒交加地跳了起来:“罗青枫,你他妈的当我是什么人?!”   罗青枫大概没想到韩晓也会有爆粗口的时候,满脸惊讶地望着她,连解释也忘记了。   这一刻涌上心头的羞愤和委曲强烈得几乎淹没了她的理智。这是她放在心里暗恋了十年的男人,竟然用这种语气来向她暗示某种品行上的污点……   “我是失业了,”韩晓气得指尖发凉,指着罗青枫口不择言:“就算我失业了又怎么样?我好歹也是拿着国家证书的工程师,就算我找不到工作也还没落魄到要去勾搭有钱人求温饱的程度,你凭什么污蔑我的人格?!”   罗青枫大概被她发怒的样子惊到,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韩晓,我不是……”   韩晓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簌簌直抖。李楠可以栽赃给她,严部长可以假公济私地给她的记录里滴脏水,别人可以不站在她这一边,都可以。   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眼睛里忽然间酸辣难当,韩晓转身往外走。   “韩晓,”罗青枫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晓想都没想,转过身就是一个耳光。   “啪”地一声,清脆得几乎在诺大的画室里激出了回声。两个人都愣住了。看着几道指印慢慢地在他麦色的脸颊上浮现出来,韩晓忍不住把脸扭向了另一边。却不愿意再听他说下去了,拉开画室的门就走了出去。   “韩晓……”背后的声音里透着急切,却没有再追上来。   “你压根不用担心我会去招惹什么不该招惹的人。”韩晓的眼眶是热的,可是眼泪却始终绷在眼里:“我从来就没有过要嫁入豪门的野心。而且至始至终……我心里只喜欢过一个人,那就是你。”   “当”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韩晓没有回头,低着头绕过窄窄的走廊走下了楼梯。   心里盛满了空旷的、苍凉的感觉。脚步却由虚浮变得沉重。韩晓从来都不知道对着他说出“喜欢你”也可以是这么轻易的一件事。似乎……漫长的等待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刻:让自己亲口说一声“我喜欢你”。   对于她这种在青涩中酝酿,在霉烂中收获的初恋,这也许是注定的结局。早在她一边装模作样地读课文,一边偷偷瞄着他牛仔裤上的油彩时,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只是因为她怕痛,所以一直骗着自己。   其实等的,不过是一个表白的机会吧。   心里模模糊糊地有种撕裂的感觉,仿佛有一粒沉睡的种子正在挣扎着要破土而出。那是混合了毁灭和新生两种色彩的痛。有绝望也有释然。   却痛不可当。   韩晓把额头抵在墙壁上,闭着眼做深呼吸。   看看,这一直害怕会到来的结局,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捱。这一场横跨整个青春期的十年春梦,是真的结束了。她想,以后我再也不是顾影自怜的小丑了。   罗青枫一向怕热,所以画廊楼上楼下的温度都定的很低。冰冷的墙面贴着韩晓的额头,迫使她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来。这里是不能再来了。也没有什么自己的私人物品可收拾。一脚迈出“罗氏画廊”便跟自己的旧梦再无半点关系。   画廊里两位打工的学生都在忙着整理作品,韩晓没有根他们打招呼,便转身走了出去。   夏日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让人透不过气来。韩晓带上了太阳镜,让那两团墨黑的颜色完全遮挡住了别人的视线。现在她需要这个。尤其是当她看到正从跑车上走下来的邢原和于洋的时候,更是庆幸自己不必跟他们素面相对。这是她最最不愿意面对的两个人。一个提醒着她在感情上的失败,另外一个则提醒着她,自己留给别人的印象竟然如此地失败……   “呦?这么早就下班?”于洋撇了撇嘴:“你还真是舒服哦。”   于洋对于罗青枫身边的女人向来是连装都装不出客气来。生日聚会那次,不但对她,连郭蓉蓉也吃了她好几记白眼。韩晓挑了挑嘴角,头一次有了针锋相对的兴致:“不是下班,是辞职。我想,罗青枫也不会那么蠢,聘一个工程师来给自己打零工。”   于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么能说?一开始挺会装啊。”   邢原咳嗽了一声,挑眉笑道:“去哪里?我送你。”   韩晓望着他脸上很招牌的那种勾搭女人的笑容,本来已经沉下去的火又噌噌地窜了上来。要是没有这个祸害,自己何至于和罗青枫闹到连朋友都没得做的地步?   何至于连一点可以自我安慰的念想都留不住?   韩晓连礼貌都无法在维持了,丢下一句:“不用了。刑先生,我们不熟。”转身要走的时候,邢原却追了过来,“哎,我打电话你干嘛不接?”   韩晓的小宇宙“轰”地一声彻底爆发。转身瞪着他,韩晓恶狠狠地说道:“你要是再敢打我电话,再没完没了地送花,我他妈拎块板砖拍死你!”说完也不管两个人脸上是什么表情,转身就走。   邢原盯着韩晓的背影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回过头来冲着于洋挑了挑眉头:“她说粗话?”   于洋耸了耸肩:“你又不是没听到,干嘛问我?”   邢原的表情还有点发愣:“她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哎,她是工程师啊。”   于洋嗤地一声笑了:“工程师不能骂人?谁规定的?就你那套色狼招数早都用滥了。连我都烦得想骂大街了。”   邢原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露出很发愁的表情:“我什么时候行情变得这么差?”   于洋斜了他一眼,幸灾乐祸地笑了。   性别的问题   韩晓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是属于那种没有脾气的人。被打掉了门牙也只能暗地里往下吞。至少在李楠的那件事上,她就是那么反应的。   不过,就算是只兔子,也是有脾气的吧?   韩晓用这个解释原谅了自己在罗青枫面前的失态。但是当她想用这个解释来安抚自己心中浓重的沮丧时却溃不成军。她真的很沮丧。当她从那惊怒里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对于失去了罗青枫这个朋友的事实,其实是很失落的。   人就是这样,没有机会表白的时候,总是患得患失,明明知道表白了有可能会连朋友都做不了还是心存侥幸。等到一切都真的发生了,却又开始懊悔自己的冲动。觉得之前那种暧昧不清的朋友式相处也总比彻底失去了要好……   韩晓就是这样。那毕竟是眷恋了十年的一个名字,当他由一个名字转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种眷恋就尤其要命。   好吧好吧,换个更文艺一点的说法。之前韩晓对罗青枫的那种模糊的眷恋不舍,到了现在已经全部变得真实了,纠缠在脑海里的也不再是十年前牛仔裤上的一块油彩,而是喜欢穿着黑衬衫的男人。抽烟的时候会微微眯起眼睛,笑的时候眼睛会闪闪发亮,偶尔孩子气地固执……   他就像是自己捂在心底的一颗种子。不经意间已经发芽抽枝,长出了茂密的树冠……   韩晓一边按着鼠标删掉了求职简历上的工资要求,一边沮丧地想:“原以为自己只是个工作枯燥,生活也枯燥的大龄枯女,结果居然就是传说中那个超级不走运的霉女——年少的时候玩暗恋耽误了青春美少女的大好年华,现在好不容易才走了一点点桃花运,钓上来一条儿科大夫有机会发展下感情。奶奶的,这么要紧的关口居然爱上了暗恋的男主角,而且还有一位邪气冲天的男配在旁边使劲地捣乱……神啊,你要是存心让我当尼姑,就请你老人家明说吧……”   神没有告诉她是不是要让她当尼姑,但是随之而来的求职被拒消息却让韩晓明白,神是打定主意要让她饿死在T市了。   “抱歉,从资历看你的确很优秀,但是我们需要的是一位男性工程师……”   总是这样的话。让她连得瑟一下学识的机会都没有。男性怎么了?当初被华盛打包借给施工方的时候,她不是一样在施工现场戴着安全帽背着标准仪器爬装置?现场那几个男工程师不是站在装置下面发呆,就是板着脸跟在她后面当监工。有一个居然还跟她说:“韩工,你校表的时候能不能放慢速度,我没看懂……”   他奶奶的,那时候怎么不嫌弃自己是女的了?   他奶奶的,她好歹也算是有工作经验,有职称的人。换了是刚出校门的学妹妹,岂不是连个实习单位都找不到?!这世道怎么这样?早知道这专业出来的女生都要饿死,当初干嘛还要招收女生?真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分数……   事实证明,愤世嫉俗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相反,情绪起伏太大,反而饿的更快了。韩晓拉开冰箱的门,看看里面的两罐咖啡和可怜兮兮的几个鸡蛋,实在不知道该吃什么好。连菜都没有……   出去吃的话又太奢侈了。她现在可是失业哎。   韩晓叹气,正在考虑要不要饿一顿的时候,电话响了。韩晓瞟了一眼屏幕上“天鹅肉”三个字,立刻感觉心脏要抽筋。   怎么会是他呢?   他们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   要不就是……他不小心撞到了头,把那段尴尬的记忆给忘了?   铃声停了,屏幕上的名字也随之黯淡下去。韩晓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紧张得直冒汗……   手机很突然地又响了起来,声音很大。韩晓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还伴随着轻微的震动。小小的一个方块,在自己的手心里嗡嗡地响着,让韩晓无法忽略掉它的存在。   “喂?”韩晓接通了电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现在的状况,似乎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吧?   “我是罗青枫,”反倒是罗青枫的声音听起来要平静得多。也许在在他面前她再没有了什么可隐瞒的秘密,他的声音里还多出来一种不再拐弯抹角的很直接意味:“刘工那边的事有消息了,我现在过去接你去他那里见见面。你住哪里?”   韩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刘工”是海工那边的老总刘东坡。在发生了那么不愉快的一幕之后,他竟然还肯为自己工作的事跑腿吗?   韩晓的心里有些酸酸的。这和她事先预想的情况不一样。如果就此断了联系,对彼此来说是不是更好?而现在这个样子,她甚至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在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之后。   直到站在人行道上等罗青枫的时候,韩晓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不过,并没有纠结很久就看到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出现在了街道的尽头。韩晓的眼睛并不怎么好,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驾驶座后面的那个人是罗青枫。   穿着黑色衬衣的罗青枫,即使阴沉着脸也让人觉得眉目俊朗。好像一池明媚的春水笼罩了雾气,下一秒就会露出宝石似的天空来。他眼里的若有所思永远都引动着别人或好奇、或关心的探寻。   这个男人是感性的。他揉在手里的是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颜色,他所擅长的东西是看得见却摸不着也无从用数据来分析的。象雾、光、雨或彩虹一类的东西。而她只有在面对一条条数据的时候才会感觉得心应手。她一向惧怕那种虚无的,无可捉摸也无法求证的玩意儿。   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吧。韩晓想,界垒分明,永远无法逾越。   “上来。”罗青枫的车停在她的面前,面无表情地推开了车门。   韩晓没有出声。他的反应让她原本就纠结的情绪加倍地低落。好像她欠了他多少钱一样。韩晓扶住了车门,从车顶上望出去,头顶是一片明晃晃的夏日光线。灼热,刺眼。却又落寞。   韩晓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俯视着神情别扭的罗青枫,头一次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话让她自己也有些不习惯:“罗青枫,我确实不想欠你那么大的人情。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做陌生人比较好。”   罗青枫震惊地抬头。仿佛没有预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韩晓头一次看到罗青枫这样的表情,于是笑了笑:“我想那样我们都会自在一点。”   罗青枫避开了她的视线,脸上的线条有一瞬间的僵硬:“你救过我。就当我报答你好了。”   “报答”两个字跟针一样,迅速刺入了韩晓的心底。韩晓抓在车门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青色的血管从皮肤的下面鼓了起来,又慢慢地平复了下去。   “不用报答。”韩晓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象以往汇报实验数据那么冷静。那才是二十七岁的技术总监应该有的冷静:“一个傻子做了十年的白日梦,总是需要一个棒子来打醒的。那一棒子的价值已经无法估量了。其实我应该谢你的。”   罗青枫抬起头,韩晓已经关上了车门。他看见她头也不回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身上是牛仔裤和很普通的T恤衫,头发散着,微微有些凌乱地披了满背。似乎本来也没有打算要跟着自己去见什么人。   罗青枫心里忽然就有点烦躁。这女人!无缘无故地说了那样令人惊讶的话,然后又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算什么?   她当真喜欢自己?罗青枫突然间对这个说法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该不会是那天她气急了,口不择言,故意拿这话来刺激他的吧?   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如果是,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画廊开幕来帮忙的时候?暗巷里救了自己的时候?或者再早一些,高中一起办板报的时候?   罗青枫心烦意乱地把空烟盒揉成一团。   这女人看上去就是那种一板一眼的人,是那种连送上门的邮件都要一字一字地看完了才肯在上面签字的人。只说有把握的话,只做有把握的事……   可他还是很想追问她:那天的一句“喜欢”到底是不是真的?   人穷气短   消停了不到三天,一大清早的门铃又响了。韩晓半信半疑地凑到猫眼上往外看,一个黑糊糊的后脑勺正堵着猫眼——这又是什么状况?   以为还是那个送花的小跟班,没想到拉开门看见的居然是神经病邢原。手里还提着一个麻袋——还是那种N年前在大街上收破烂的人才会背着的类型,脏兮兮的。   “你又出什么妖蛾子?”韩晓觉得头疼:“非要逼着我拎板砖?!”   邢原的脸上挂着笑容——又是在画廊里骗她时那种很欠扁的笑容。好像遇到的事儿很好玩,很好笑。让他感兴趣得不得了。   韩晓又火了。本来失业的事已经闹得她很头大了。加上跟罗青枫闹掰了的沉重打击,韩晓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炸药桶。顺手扔出来的一个烟头都能把她给点着了。   “姓刑的,我警告你……”韩晓伸手指住了他的鼻子,以他的身高,这个角度她得仰着脸:“不要等我耍起泼闹得大家都难看。”   邢原一把撑住了她大力甩上的门扇,笑得反而更开心了:“我没干什么啊?你不是想吃南瓜土豆?我特意跑乡下给你收来的,最新鲜的。连人家老乡的口袋都是原汁原味……”   韩晓死命地按门。邢原半真半假地挡着门扇跟她拉锯。   韩晓悲哀地发现男人和女人的力气还真是没有什么可比性。自己的死命抵挡也撑不住人家的半真半假。推来搡去的反而像是在耍情调。   韩晓一怒之下甩开房门就去厨房拿菜刀。   小样!不信就治不了你了!   拎着菜刀出来,邢原已经把麻袋拎到门厅里来了。正优哉游哉地打量她的小居室。   韩晓的房子是自己买的。不到四十平的小独单,是顶楼,而且有一侧的屋顶还是倾斜的。虽然买的比较早,也还是套进去了自己的所有存款。而且贷款还差着好几年才能还清。不过,韩晓还是觉得这是自己做过的最靠谱的一件事。看多了自己父母的热战冷战,打从上班韩晓就开始琢磨给自己置办这么一个窝——就算有朝一日自己成家了,那夫妻打架的时候也好歹是有个地方可以躲躲啊。   没有多余的钱搞装修,又不愿意跟父母开口。所以房间的布置处处透着简单,唯一的奢侈就是在倾斜的屋顶上开了一扇漂亮的天窗,躺在床上的时候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   邢原此刻正带着饶有兴趣的表情细细打量那扇天窗。听见动静,还笑嘻嘻的问了一句:“哎,你这个窗开得……会不会漏雨啊?”一转头看见韩晓气势汹汹地拎着菜刀,黑着一张脸,好像真的很生气。邢原又乐了:“你的菜刀……看起来质量也就一般般。”   韩晓举着菜刀指了指门:“别逼着我当杀人犯!”   小脸扳得紧绷绷的,眉毛也拧着,胸口一起一伏好像气得不轻。邢原歪着头很仔细地端详她,心里想:生起气来的样子,真像她。   “你走不走?!”韩晓怒了。   邢原的眼神却莫名地软了下来:“好,我走,你别生气了。你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送过来。泰国菜怎么样?”   “泰你的头!”韩晓忍无可忍:“马上!出去!”   看到她真被自己给逼急了,邢原也有点怕她会失手伤了自己,忙说:“马上走,马上走。”   房门“砰”地一声紧跟着他的后脚跟关上了。韩晓却一下子没了力气,靠着门板顺手就把菜刀扔在了鞋柜上。   这都什么事啊?   本来有条有理的日子突然间全盘失控。工作没了,暗恋的梦也破了。自己还欠着银行好几万的房贷没还完,现在又冒出来这么个不着调的人天天耍着自己当猴子玩……   奶奶的,所有的糟糕事都是因为捡到了罗青枫。自己当初干嘛耳朵那么好使呢?非得听见人家打手的那句话?自己该第一时间跑路啊,没事充当什么救美英雄?   就因为他是罗青枫?   韩晓的眼睛又有点发酸。   郭蓉蓉说的没错,罗青枫就是一个祸害。   一个星期之后的周一,韩晓还是按时去了海工的技监科报到。   刘东坡曾在系统内部的工作视察中跟她有过接触,论资历也算是她间接的老领导,在这一行里德高望重。就算她是韩晓也无法拒绝他亲自打来的邀约电话。除非她不想再在这一行里混了。何况,她还欠着银行几万块钱的贷款等着还呢。人穷气短,马瘦毛长。都落魄到这地步了,任谁也志气不起来。   不过这么一来,欠着那个人的人情算是再也推不掉了。   第一天下班回来,韩晓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还是摸出手机给罗青枫发了个短信。谢谢两个字虽然简短,但是基本上她要表达的意思也就这么多了。   没想到的是罗青枫很快就回了,却是出乎韩晓意外的一个问句:“你说那句话是真的?”   韩晓没想到他会质疑自己的诚意,心里略有不快。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按着回了:“当然是。我当然是诚心向你道谢。”   结果那边又没有动静了。   韩晓搞不懂他什么意思,心里十分郁闷。罗青枫这个人看起来聪明得要命,怎么他也会问出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呢?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仰望着天窗外黑沉沉的天空,韩晓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就算不能回应。起码的礼貌也应该维系啊。都成年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电话的另一端,罗青枫挂掉手机,顺手将半截烟头扔在了花盘里。   这是于洋自作主张拿过来的花,细细碎碎的叶子,离得近了会闻到很浓烈的香味,不是罗青枫喜欢的类型。但是于洋做事向来是不过问他的喜好的。在她的眼里,罗青枫就应该象传说中那些多少有些怪癖的大师们一样,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画画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不过问。   大概她觉得只有这么另类的男人才可以配得上她吧——生活里实在找不到,就只能自己动手来造一个。   罗青枫自嘲地一笑,将手中沉默下来的手机顺手扔到了床头柜上。   他虽然不是于洋心目中不谙世事的画痴,却也不是一个好奇心很旺盛的人。但是不知怎么,他就是很想知道韩晓的那一句“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罗青枫暂时还没有想过。这种想要追问到底的感觉多少有点无聊。罗青枫不知道这种心理是不是跟自己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明确的标准有关呢?   一直以来,不论是自己也好,身边的于洋、邢原也好,甚至是崔浩也好,对于生活的态度都和自己一样是模糊的。就像面前的这幅画,用红色也好,再黯淡一些也好,也许换一种颜色也可以……   但是那个人不一样,她的工作令她整个人都有种泾渭分明的、鲜明而又肯定的感觉。她经手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数据,不管是1也好,1后面的几位数也好,换成另外一个数字,就是很明确的“NO”。   如果她说了喜欢,那么一定是真的喜欢——罗青枫很想知道所谓的“喜欢”这种模糊暧昧的概念,如果有了可触摸的实质,会是什么样子?   那是一种完全无法控制的好奇。   又说分手   从中西合璧的装修风格就能猜出来这家德国餐厅的老板应该不会是外国人。不过因为聘请厨师是地道的德国人,所以菜品的味道也还算得上地道。   这是于洋介绍来的餐厅。她的喜好很奇怪,在德国的时候她吃中餐,在中国的时候又总是吃德国菜和意大利菜——罗青枫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种。没法子理解。无论是为人处事,还是生活习惯。   没吃早饭,罗青枫很早就觉得饿了。但是等饭菜上了桌,他又觉得什么也吃不下去。除了蘑菇汤和香肠,他基本上没有再吃什么东西。也许是情绪不好,连带着也影响了胃口。   坐在他对面的于洋心不在焉地摆弄碟子里的一块德式苹果酥,半天也没有咬一口。反而是邢原胃口比较好的样子,吃完了自己的烤杂肉又把于洋的肉肠全部划拉到了自己盘子里。   罗青枫抽出烟,犹豫一下又放了回去。于洋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道:“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罗青枫的双掌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然后顺着耳朵的轮廓把半长不长的头发统统捋到了脑后。露出来的一张脸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线条分明。他望着于洋,眼神显得格外认真:“于洋,既然事先都说好了你是做为投资人跟我回来的。我想……你只需要让你的律师来和我接洽就好。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天天亲自跑画廊。”   于洋手里的餐刀停顿了一下,眉尖微微一蹙又舒展开来,不悦地瞪起了眼睛:“你又发什么神经?”   罗青枫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话。”   于洋眼里的矜持再也绷不住了,忿忿地扔掉手里的餐刀,声音已经不自觉地扬了起来:“这套把戏你也玩不腻?”   罗青枫摇了摇头:“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了,也算是彼此了解。我就是因为玩腻了,才不想再继续玩下去。于洋,咱们不合适。”   于洋尖刻地反问他:“你这次又看上谁了?”   罗青枫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罗青枫你总是这么不实际,”于洋拿起杯子,举到嘴边才发现是邢原的黑咖啡,又忿忿地放下:“我就不明白你到底要找什么?你是画家,除了画画,搞创作,这世界上的事都跟你没关系,没有这么点忘我的精神,你能成什么气候?总想着什么感觉……除了对着镜子看自己,你看谁有感觉?”   罗青枫还是没有出声。   于洋于是放软了声音,妩媚的大眼睛里微微透出一点点蛊惑的神气来:“只有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利用于氏的条件来扩大你的影响。我们可以每年回慕尼黑开一次画展……”   罗青枫靠回了椅子的靠背,眉目之间一片萧索。仿佛她描绘的那么一片灿烂的前景丝毫也不能够打动他。   而邢原则嚼着肉肠,饶有兴味地看看她,再看看于洋。好像在看猴戏一样。   “于洋,你可以投资我的画廊。但是拜托你,别再拿我当作你的投资了。”罗青枫的手指在酒杯上轻轻弹了一下,自嘲地一笑:“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是很感兴趣。或者说,没有你和于氏的帮忙,我自己也可以办得到。只不过是早或晚的问题。但是我真正感兴趣的,你给不了我。”   于洋的脸色变了。   罗青枫叹了口气:“而且你也不要跑题了。我说的只是你和我的事。我们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做男女朋友。试验了这么多年,还是认清事实吧,别再互相耽误了。你说呢?”   于洋的胸口一起一伏,因为竭力按捺怒意而显得声音颤抖:“什么叫不适合?我在德国待得好好的,要不是喜欢你,我吃饱撑的跟你绕大半个地球跑这里来?”   “什么叫喜欢?”罗青枫揉了揉眉心,神色疲惫地反问道:“按照你的计划书把我改造成第二个毕加索或者丢勒,就是喜欢?”   于洋精致的五官都因为发怒而有些变形了:“我放着于氏好好的生意不管,跟着你跑回中国来,算不算喜欢?”   罗青枫微微挑起下眉头:“生意?你们家不是黑社会吗?”   “你才黑社会!”于洋大怒:“你们全家都是黑社会!”   邢原很不合时宜地“噗”地一声笑喷了。于洋见这男人不但不帮自己说一句话,竟然还看戏似的笑。小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终于拎着皮包甩手而去。走到餐厅门口又折回来甩下一句:“罗青枫,咱们这事没完!”   邢原看看脸色发青的于洋,拽过纸巾擦了擦嘴:“失礼了失礼了。”   罗青枫瞟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摸出了口袋里的烟。邢原连忙抢过了一支,然后很殷勤地把打火机凑了过去。   “怎么了又要分手?”邢原还是一副看热闹的嘴脸,眼神都因为对八卦的热情而显得猥琐:“当我面说分手都分了不少于三回了吧?”   罗青枫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烟,转头说道:“亲我一口。”   邢原一愣,叼在唇间的香烟掉了下来。邢原看看地上的烟,再看看板着脸的罗青枫,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不是既玩男人又玩女人的吗?”罗青枫不耐烦了:“在我这里装什么纯情?”   邢原摸摸自己的口袋,没有烟。于是讨好地从罗青枫手里顺走了烟盒,一边解释说:“我还用装纯情?无耻就是我最好的武器!不过话说回来,哥们儿,我对你真没啥感觉啊。”   罗青枫叹了口气:“亲不下去吧?”   邢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罗青枫继续叹气:“我对着于洋的时候,就跟你对着我差不多吧。”   邢原刚叼到嘴里的香烟又一次掉了下来。   罗青枫垂下眼眸,遮挡住了眼底的一抹恍惚:“于洋总说我迟钝。我想……我可能真的还不知道什么才叫喜欢。但是,我至少可以肯定什么是不喜欢。所以,没有必要再继续自欺欺人了。我又不是真的贪图你们家什么好处。”   “我倒是希望你能贪图贪图我们家的好处。” 邢原摸出了五分钟之内的第三支烟,懒懒地说道:“我不是夸自己——我骨子里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不过……于洋和我不一样。”他挑起了眼,眼底有几分淡淡的阴戾:“而且她接触的那些人也和我不一样。比如孟老三。罗青枫,我跟你说的这些不算是警告,只是提醒。于洋那边,我不知道能拦住多少,你既然有胆子跟她彻底闹翻,那最好做点心理准备。她看上眼的东西,没那么容易会放手。”   罗青枫垂着眼眸没有出声。   邢原又说:“不管怎么说,我和你哥是过命的交情。他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能照顾到的地方还是会罩着的。不过,说句实在话,早知道你们会闹成这样,我当年路过慕尼黑去看你的时候,就不该带着她去。”   不凑巧   在罗青枫眼里,自己大哥的这位损友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身家背景又太过复杂了一点。但好歹还算是明事理的人,不会勉强别人做什么——即使被打发的人是自己的亲戚。也许正是这一点,罗青枫才能和他勉强作为朋友来相处。   “我哥下个月结婚。”罗青枫端起浅浅地抿了一口:“你会去吧?”   邢原叹了口气:“再说吧。我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没事找那个刺激干嘛?”   罗青枫抿嘴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他听说过邢原当年读大学的时候跟自己哥哥同时喜欢上了大嫂白安妮。不过运气差了那么一点点,最终还是让大哥抱得美人归。   邢原端着杯子出了会儿神,抬头说道:“你发现没有?你那个姓韩的女同学跟你大嫂长的还挺象的。”   韩晓?   罗青枫愣了一下。仔细回忆韩晓的长相,虽然不施粉黛,倒也眉目精致。果然……有两三分神似。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呢?   罗青枫瞥了一眼邢原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些不悦:“你别打她的主意。”   “哦?”邢原的视线扫了过来,眉尖微微一挑:“你该不是为了她跟洋洋闹分手的吧?”   罗青枫皱了皱眉,“不是。”   “真不是?”邢原的眼神变得专注,下一秒却从他的肩头望了出去。罗青枫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里有什么东西陡然一跳。   心中一动,几乎下意识地就转头去看。   几个着装很正式的男女说说笑笑地走进餐厅。罗青枫一眼就看见了韩晓。   不是束着马尾、穿T恤衫牛仔裤的韩晓,而是穿着白衬衫一步裙的韩晓。中长发柔滑地顺着化了淡妆的脸颊垂在肩膀上。很职业化的装扮,中规中矩。在她身上却显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丽。   罗青枫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几乎同时,韩晓也看到了他。有点意外似的僵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跟着身边的人一起走到餐厅的另一端落座。   罗青枫回过头,正对上邢原的视线。不知怎么,一刹那的对视竟从邢原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锐利的味道来。   “真不是?”邢原不动声色地继续发问。   “不是什么?”问完了,罗青枫才想起他先前的那个提问。跟韩晓有关吗?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她毕竟只是他的旧时同学……   “真不是。”罗青枫被他追问的态度闹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那就好。”邢原点了点头:“那我追这女人跟你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罗青枫伸出去的手停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前伸抓住了酒杯旁边的车钥匙:“追?我看你还是不要招惹这种女人的好。她并不是一个可以和你玩游戏的好对象。”   邢原嗤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坏胚子只适合跟风尘女子鬼混?”   罗青枫干脆地答道:“是。”   邢原叼着烟垂眸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韩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座位上去的。不但腿脚僵硬了,连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这是她到海工上班以来第一次跟科里的同事来市区开会,没想到这么不凑巧……韩晓现在是存心想躲着罗青枫了。毕竟……有几个女人在经过了那样尴尬的表白之后,还能面对当事人若无其事的?   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顿饭,几个同事正翻着钱包要AA制,服务员却端着赠送的水果告诉他们有人结完帐了——请韩小姐的客。   同事们大哗,纷纷跟她打趣,追问是不是BF?   韩晓头昏脑胀地一回头就看见了靠着柜台眉飞色舞跟她飞吻的邢原。站在他身后的是面色阴沉的罗青枫。   韩晓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其实……真正认识罗青枫还不能算很久,她还没来得及见识过罗青枫这样的表情,因此也就无从分辨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样的心情。不过他的不高兴却是显而易见的——可是他为什么不高兴嗯?因为邢原?难得他还觉得自己是在勾搭邢原?自己在他眼里就这么不堪?   韩晓白了邢原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哪有这么神经病的BF?他钱多就让他付好了。”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反正一桌子的人,又不是单请我一个。   鬼才承你的情呢。   难得出来开会,下午又不用赶回单位。女同事们纷纷嚷着要结伴去逛街,韩晓虽然不想去却也不好推辞。毕竟她刚刚进入一个新环境,韩晓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孤僻不合群。   工作环境变了,同事变了,连自己的生活习惯都变了——每天要早起一个小时去赶海工的班车,然后在等班车的时候顺便用包子豆浆解决掉早点问题……   那原来的一切就是真的翻过去了吧?韩晓望着脚下的青石方砖,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跟在同事的后面,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她们的聊天。心里想的却是:也许罗青枫从没被女人这样表白过,但是……不论是尴尬还是完全不在意,对他来说,应该都不会持续太久吧……   女同事们停住了脚,韩晓听到她们在窃窃私语。正想着会出了什么事让她们停下来集体流口水,就从肩膀的缝隙里看到了罗青枫的那辆车。普普通通的一辆二手吉普,因为有了旁边抽烟的男人作陪衬而显得光彩夺目。   韩晓看到他的目光穿过了人头之间的缝隙落在自己的脸上,觉得呼吸又要停止了。不会吧,他不会是在等自己的吧……   怎么可能呢?他可是罗青枫啊。   罗青枫歪过头在一堆脑袋里找她的脸。似乎很不满她躲在别人的身后,微微蹙起眉头喊了一声:“韩晓?”   韩晓又有了那种被自己的心跳猛然间挡住了呼吸的感觉。   “韩晓,不给我们介绍下帅哥啊?”有人认出了他就是刚才餐厅里见过一面的帅哥,笑嘻嘻的跟韩晓开玩笑。   韩晓木然地走到他的面前,没有什么表情地说道:“罗青枫,我同学。这些是我同事。”心跳得太过剧烈,让她诡异地感觉到了一种置身戏外似的无措。韩晓漠然地看着女同事们跟他握手,笑嘻嘻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看着罗青枫随意敷衍她们几句,走过来拉着自己上车。   墨镜挡住了罗青枫的半张脸,韩晓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空气也仿佛因为彼此诡异的沉默而染上了几分微妙的暧昧。韩晓心里的忐忑慢慢变得有些麻木起来,她想不出罗青枫来找她会有什么话要说,也不愿去猜测。反正最狼狈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车子停在了画廊的外面,罗青枫面无表情地下了车,当先一步推开了画廊的玻璃门。韩晓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该跟着进去还是应该掉头走开。   “进来。”罗青枫头也不回地甩过来两个字。   好像欠了他多少钱似的,韩晓忿忿地想。还是抓着手包跟了过去。   罗青枫沉着脸穿过了大厅,顺着楼梯来到了楼上的画室。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颜料的味道扑面而来,有点呛人。   罗青枫摘掉眼镜扔在一边,转头问道:“喝什么?”   他的冰箱里有啤酒、茶、咖啡、奶茶……韩晓知道。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罗青枫转过身去,没有出声。   韩晓垂下眼眸,觉得午饭时喝过的那两杯红酒正慢慢地冲上头顶。轻微的晕眩,却也让人变得无所顾忌:“如果还是你那个朋友的事,那我请你放心。我工作很忙,绝对不会有那个美国时间去勾引不相干的男人。”   罗青枫闭上眼,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不知道是哪一国的语言,反正韩晓没听懂。   晕眩的感觉让头脑变得晕沉,她转身扶住了门把手,还没有来得及扭开,便听到了罗青枫的脚步声。下一秒,他的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从他的手心传来一种干燥的暖意。在制止了她开门的举动之后又飞快地抽了回去。   “韩晓,”罗青枫的声音就在她的身后不到一步远的地方,连他呼出的热气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韩晓,离邢原远一点。”   “去你妈的罗青枫!”韩晓突然就火冒三丈。其实她很想能在罗青枫的面前维持住淑女的形象。可惜的是一听到罗青枫说出这种话她的脾气就再也没有办法控制得住:“你真当我是出来卖的?还是你觉得你那只猪好到是个女人就会垂涎?!”   罗青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牢牢地固定在了她的身体两侧。眼里的阴霾也变成了蠢蠢欲动的怒火:“你真的蠢到听不出别人的好意了吗?啊?”   韩晓用力地挣却怎么也挣扎不开,不由得气急败坏:“你给我滚开!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那么多年!”   不是游戏   韩晓简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同样的洋相出了一次不够,又来出第二次。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不敢抬头看罗青枫的脸,只能听到他的急促的呼吸也有了一下明显的停顿。然后,他的声音微微带着一点克制的味道在她耳边极近的地方响了起来:“真的喜欢?”   韩晓觉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出现幻觉了。不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罗青枫怎么可能降尊纡贵地来向她证实这么卑微的问题?就仿佛喜欢还是不喜欢对他而言真的存在什么意义一样……   罗青枫松开了她的手腕,用力地托起了她的下巴。韩晓不得不抬起头来迎上了罗青枫的视线。他的脸如此的接近,近到……连他瞳孔里面色绯红的自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他瞳孔里的那种幽黑,却散发着某种危险的,诱惑的气息。   酒意似乎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将流转在他们之间的气息也撩拨得暧昧了起来。韩晓想躲,可是后背顶在门上,她动不了。   罗青枫晃了晃她的下巴:“是吗?”   韩晓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是在幻觉里了。象以往做过无数次的白日梦一样,睁开眼就会消失不见。既然只是一场白日梦,那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韩晓眨了眨眼,恍惚地笑了:“是。我喜欢你。每次你早自习迟到的时候,都会从我身边走过去,手里拎着椰蓉面包,牛仔裤上沾着油彩……”   从那么早开始的吗?罗青枫的感觉反而有些茫然。他只记得她把课外书压在课本下面偷偷地看,只记得她总是低着头,从来没有拿正眼看过自己。罗青枫望着她脸颊上薄薄染上的醉意,不确定地反问她:“你说的喜欢……只是这样?”   韩晓不明白他这句问话的用意,不过……这才正常不是吗?如果他现在说喜欢她,那才是不正常的吧。韩晓的唇角动了动,弯起来一个浅浅的弧度:“喜欢就是……喜欢。什么样也不是。”   罗青枫像是不太明白她的话。微微有些困惑的表情让她觉得好笑,却也有些隐隐的心酸。原来自己喜欢的,竟然是一个连什么叫喜欢都不知道的男人。   “面对着身边的人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这种感觉……很空虚吧? ”韩晓自暴自弃地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背后的木门上:“可惜我没有办法教你。有些东西总要自己尝试过了才知道是什么味道。或者去问问你的于洋,也许她能给你一个标准答案。”   这么接近的距离却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这让韩晓觉得心酸。她拨开罗青枫的手,想要转身的时候被罗青枫抓住了手腕。她下垂是视线看到了他衬衫上暗色的纽扣。打开的纽扣里面,是一片麦色的皮肤。紧致,隐含力量。韩晓舔了舔嘴唇,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罗青枫的声音沉沉的,有一种她未曾见识过的郑重:“我和于洋……只是认识了很多年。就这样。”   韩晓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在等着听他后面的话。她的神情虽然还带着一点恍惚却已经平静得多,就仿佛无论他说了什么她都可以承受得住。   罗青枫的眼睛很漂亮,近距离地看就会发现那不是纯黑的颜色,而是深浓的栗色,水光盈盈。他就这么望着她,象要把她的魂儿都吸走似的。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前所未有的柔软:“韩晓,既然你喜欢我,那我们来试试吧。”   韩晓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那么专注的凝视,仿佛她眼里只剩下了他,只容得下一个他。罗青枫心底里果然有什么东西开始蠢蠢欲动。这异样的感觉令他开始感觉兴奋,忍不住就握紧了她的手腕:“好不好?”   韩晓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他想看到的神色。再睁开的时候,里面那种恍惚的东西已经退潮,只剩下了萧索的清醒。微带倦意。   “试什么?”韩晓淡淡地反问他:“试试看面对一个自称喜欢你的女人,你是不是能学会喜欢她?如果我说好,你是不是就对自己说:OK,游戏开始。从这一刻起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们来玩一场名叫‘互相喜欢’的游戏。是不是这样?”   罗青枫怔住了。   “也许你可以。但是我不行。”韩晓挣开了他的手,唇角自嘲似的挑起,眼底却漂浮着淡淡的落寞:“罗青枫,我的感情没有办法说开始或结束。我没有办法把它当作一场游戏来配合你的心血来潮。你说的这个游戏,我玩不起。”   罗青枫没有想过她会拒绝:“不是游戏……”   “那是什么?”韩晓反问他。   罗青枫无法回答。于是韩晓又笑了,她想,今天的梦跟每一次都不同。以往在这样的梦中,这个时候的自己都会喜极而泣,然后拼命点头说“我愿意”。   韩晓疲惫地笑了:“我大概是老了。我觉得……从我把话跟你说清楚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拿梦想这种东西继续骗自己了。也许你可以不在意,每个人都可以不在意,但是我自己不可以。那是迄今为止,我最宝贝的东西,让我捧出来跟你赌一场游戏的结局,我做不到。”   罗青枫固执地望着她,好像在等着她改变主意。   而韩晓却拿不出更多的反应来配合他了。她拍开罗青枫的手,疲惫地拉开了房门:“再见,罗青枫。”   不知道睡了多久,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楼下的街灯头进来,朦朦胧胧的。象漂浮着一团雾。酒意已经退下去了。头脑变得清醒,四肢却依然无力。   有些事发生了,象梦。有些梦做得太真切,又象是真的。韩晓有些分不清了。   罗青枫真的曾经靠在车门上一边吸烟一边等着自己?他真的跟自己说过“我们来试试”?   怎么想都不像的真的。   如果她打个电话去问罗青枫,下午的那一幕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呢?会怎样?   如果罗青枫用他那把清淡到冷漠的声音跟她说:“没有这样的事。大概你记错了。”她又该怎么办?   韩晓沮丧地想,还是把它当做另外一个版本的白日梦好了。   电话铃又一次固执地响了起来。韩晓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是被电话给吵醒的。有气无力地从枕头下面摸出电话,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我是韩晓。哪位?”韩晓闭着眼睛躺在枕头上。气若游丝。   话筒里传来一阵很嘈杂的声音,混合了音乐和喧嚣的人声。大半夜的,这是什么地方?   韩晓睁开眼,心里莫名的诧异。   片刻之后,响起了一声模糊的关门声,电话里的喧嚣又都消失了。然后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男人的声音:“韩晓?”   韩晓一时间竟没听出是谁。捧着电话愣了一会儿神才说:“谁呀?”   “你今天喝了多少酒?”电话里的男人问。   韩晓想了想:“也就两杯红酒吧。”   “才两杯红酒就睡到了现在?”男人的声音里微微带着笑音,醇厚也性感:“以后不要再喝酒了。”   语气里有种很熟稔的味道。但韩晓还是想不起这人会是谁。她在T市认识的男性朋友一只手也数的过来,不是麦林、也不是崔浩、更不是郭蓉蓉她老妈给自己介绍的那个儿科大夫……   “罗青枫是不是去找过你了?”男人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去过画廊了?”   韩晓脑子里“轰”地一声,立刻就想起来这是谁了:“邢原?”   邢原低声笑了:“才听出来?”   韩晓一肚皮的郁闷立刻象被泼了沸油似的着了起来:“大半夜你闲的没事干?你不睡觉别人还睡觉呢,你以为地球是围着你转的?”   邢原没有出声,很安静地听着她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韩晓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挺好脾气的人,怎么也想不不明白怎么对上这个人就变成了一桶火药似的,一点就着呢?   “明天有空吗?”邢原的声音依然不温不火地透着那么一点让人反感的胜券在握的味道:“我想请你出来吃个饭。”   “没空!”韩晓硬邦邦地回绝。   邢原低声笑了:“我说,你不用这样吧?”   总是自己在那里暴跳如雷,好像没理的总是自己似的。这种感觉让韩晓很不舒服。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古训她还是知道的。顺了顺胸口的那股子邪气儿,韩晓又说:“对不起,我工作忙,真没空。”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刚躺下又把手机翻出来按了关机。   小样儿……韩晓恨恨地想:我让你打!   罗曼蒂克   韩晓在电话里跟邢原说没空,其实也不全是推诿。她确实没有空。   技监科最主要的工作内容是对于海工所有的项目进行技术验收。这其中就包括了陆地项目和海洋平台。而韩晓已经接到了自己直系上司的工作指令,要开始着手进行上平台之前的集训了。   韩晓是技监科的新人,还从来没有上过平台。因此出海之前的安全集训虽然对海工的老将们来说已经算是老生常谈,但是对她来说还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   因为海洋平台的高危险性,集训的内容几乎全部围绕着意外情况下该如何救生展开。平台与船的结构、救生艇和救助用品的使用、防火防爆设备的使用以及游泳强化训练和高台跳水等等……   眼花缭乱外加精疲力竭,无形中将韩晓感情上的挫折感冲淡了许多。尤其是当她在第一节高台跳水课上闭着眼从十米跳台上一头扎进泳池的时候,揪心的紧张和豁出去之后瞬间的忘我,竟然让她有种洗心涤肺般的释然。仿佛压在心头的所有阴霾都随着那忘我的一跳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韩晓从水池里软手软脚爬上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教练指着自己的方向训斥十米跳台上两个设计科的小伙子:“人家小姑娘都敢跳,你们俩到底是不是爷们儿?!啊?!”   韩晓顿时就笑喷了。心想这教练什么眼神啊,自己居然还“小姑娘”?明明货真价实的老姑娘一个……   出海之前,韩晓听从了老将们的建议,买了几份保险。受益人一栏里除了父母,神差鬼使地又写上了罗青枫的名字。   填完了又觉得沮丧。就算自己真有个什么好歹的,罗青枫也未必愿意接受这么一笔钱吧?更何况他还不缺钱……   韩晓想到这里的时候,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子。有这么诅咒自己的吗?再说真到了那个份上,自己这一缕孤魂儿还不知飘哪里去了,哪里还管得着罗青枫高兴不高兴呢?如果真有什么不高兴……   就当作是对自己的另类追忆好了。   按照海工的规定,职员在海洋平台上的工作周期是二十八天。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情况,登上平台的工作人员要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会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度过。   兴奋自然是有的,紧张也有。而恐惧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韩晓不知道其他人初次上平台的时候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这么坐立不安。   收拾完随身携带的私人物品,分别给父母和郭蓉蓉打过电话,韩晓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才好了。正瞪着眼睛看着床上床下的一堆毛绒玩具发呆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韩晓看也没看地接了起来:“我是韩晓。哪位?”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不能算是很熟,但是那种欠扁的语气还是让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听说你要飞赴边疆支援祖国建设了?”   “邢原?”韩晓咬牙切齿:“你又出什么妖蛾子?”   上次那一麻袋的南瓜土豆害得她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挨家挨户地送了邻居。破麻袋扔在了垃圾箱旁边,转天去看还在那里——看看,捡破烂的都不要那种过时的玩意儿。   “韩晓,我觉得你特可爱。”邢原又乐了:“我也没那么多妖蛾子。就是好心好意地关心一下努力工作的小韩工。”   “你……”憋了一肚子的狠话还没来及说,又被他打断了。这一次,他的声音倒是正经得很:“韩晓,我听说平台那是所有工种里危险系数最大的工作。你要是后悔的话,我来帮你解决吧。工作的事儿……”   韩晓怒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就算我多管闲事吧。”邢原停了一下,又说:“你真的决定要去了吗?”   “那当然!”韩晓答得斩钉截铁。   邢原没有出声。   韩晓正想着要不要挂掉电话,就听电话里的男人低低说道:“我最近要回一趟Aachen,大概要两个月呢。”   “哦,”韩晓愣了一下,“不用跟我说这个吧?我和你又不熟。”   邢原哼了一声:“你这女人……还真是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的韩晓二话没说就挂了电话。不到两分钟电话又打了进来,韩晓正琢磨着还要带什么东西,抓着电话不耐烦地吼:“你还有完没完?你爱上哪儿上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管你死到德国还是死到美国?!”   电话另一端静静的。并没有那个人笑嘻嘻的声音来反驳自己。韩晓于是疑惑,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罗青枫。”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令韩晓几乎惊跳了起来:“你明天上平台?”   韩晓觉得自己的心脏又要跳起来堵到嗓子眼上去了。连指尖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发抖: “郭蓉蓉说的?”   罗青枫“嗯”了一声:“下来吧。一起吃饭。”   韩晓没有出声。   罗青枫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里颇有那么一点点的无可奈何:“韩晓,就算你看不上我的表白方式,咱们好歹还是同学。给你饯行,不算过分吧?”   表白方式?韩晓不禁苦笑。可是东西也收拾好了,发呆也发得腻了。与其待在房间里胡思乱想,还不如出去……见见他。   得到了自己的默许,心底里那种想要在临走之前再见他一面的愿望骤然间变得强烈了起来。   还是那家误打误撞碰过一面的德国餐厅。然而夜晚的景色和白天相比却增添了些许温情的、罗曼蒂克的情调。   餐桌上有新鲜的玫瑰,灯光柔和,连似有似无的音乐都恰到好处。让韩晓觉得自己仿佛又沉入了另一场白日梦里。可是,即使在最离谱的白日梦里,她也不曾梦想过会和罗青枫这样子一起渡过。   连细节都完美无缺。   韩晓想,罗青枫果然是不喜欢自己的。如果喜欢……哪怕是路边摊上的一碗云吞面也是浪漫的。而眼前堆砌出来的罗曼蒂克,不过是一件用来掩盖空白内里的花哨外衣罢了。   如果喜欢……   如果他也喜欢……那该是多么地完美呢?   韩晓揉了揉自己发热的脸,不想让罗青枫看到自己的失望。老妈曾经说过,做人不能太贪心。要知足才能长乐。可是欲望这种东西,得到了第一步,就想要第二步。得到了第二步又想着第三步……   “韩晓,”罗青枫隔着桌子认真地问她:“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我不知道。”韩晓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们这次去的平台比较远。手机大概没有信号了。平台上有卫星电话,但是据说要排队打。所以我也说不好。有机会的话,我打给你吧。”   “一言为定。”罗青枫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她的杯子:“等你回来,我替你接风。”   韩晓笑而不答。等她回来?要一个月以后了。一个月可以发生很多很多事。也许足够让他对这场寻根问底的游戏感到腻烦,也许他会发现还是他的旧日女友最合他的心意……   谁知道呢?   眼前这一幕就已经远远超出自己所能预想的极限了。韩晓不敢指望那么久以后的事。   两个人刚刚走出餐厅,就听到身后有女人的声音喊:“Leo!”   罗青枫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韩晓不明所以,正想着原来他还有个这么时髦的洋名字……就看一个身穿小礼服的女人正急匆匆地朝他们跑过来。不是韩晓身上式样简单的连衣裙,是真正的香奈儿礼裙。颈间腕上配着成套的钻饰,艳光逼人。   直到她气喘吁吁地跑下了台阶,韩晓才认出来原来是于洋。下意识地去看罗青枫,罗青枫却不易觉察地蹙了蹙眉,语气平淡地说道:“这么巧,也来这里吃饭?”   于洋瞪着眼睛看看他再看看身旁的韩晓,仿佛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你就是为了她要跟我分手?”   罗青枫皱了皱眉,拉过韩晓就走。   “Leo!”连韩晓都听出来身后的女人要发飙了。而罗青枫却依然拽着韩晓的手腕,头也不抬地朝着停车场走。   于洋三步两步追了上韩晓,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韩晓的一只手还被罗青枫抓在手里,身体一晃,一头撞在了罗青枫的身上。罗青枫连忙扶住了韩晓,想也没想就冲着于洋一个耳光扇了回去。   “啪”地一声响,三个人都愣住了。   海平线   于洋大概被打懵了,捂着脸发了半天愣才哆哆嗦嗦地指住了罗青枫尖叫:“你打我?!”   韩晓一抬头就看见于洋涂着红色蔻丹的尖指甲正冲着罗青枫的脸抓了过来。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歇斯底里的女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罗青枫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掌心的热度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传到了她的身体里,有种灼人的感觉。   罗青枫很迅速地把韩晓拽到了自己的身后,然后一把抓住了于洋的手,低声吼道:“从我认识你开始,我就一直在容忍你的无理取闹、动手动脚。我容忍你,只是觉得你小,又是大嫂的好朋友,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有责任照顾你。但这并不代表我认可你的表达方式。于洋,我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总觉得这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你高贵?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幼稚、很没有修养的表现。你已经不是年幼无知的小女孩了,我希望你能学着去尊重别人,同时也能给自己留点面子!”   于洋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迅速转变为震怒:“罗青枫,你从来没有这样对我……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   罗青枫松开她的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因为我今天不想再忍了。于洋,我已经忍你忍得够久的了。”   于洋的声音陡然拔高:“我想你最好看清楚状况再冲着我大呼小叫!”   “我认为这里不清楚状况的,就只有你一个人。”罗青枫后退一步,指了指于洋身后那辆通体漆黑的奔驰:“你最好想想清楚,你要怎么跟那个人交待?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跟他一起来的吧?”   于洋语塞,神色却越发愤怒。   韩晓挨了她一个耳光,脑子里一直在嗡嗡作响。现在看他们还在没完没了地拉锯,不由得大感头痛。想不到啊想不到,她韩晓居然也有被当街打耳光的时候……   “我去那边等你们。”韩晓刚走出一步又被罗青枫拉住,韩晓一回头正触到于洋那双几乎瞪得变了形的大眼睛——原来美女瞪眼睛的时候也这么难看?!   “走了。”罗青枫拉着她,语气颇有些不耐。   “罗青枫!”身后传来女人咬牙切齿的声音:“这事没那么容易完!”   罗青枫头也不回地说道:“何必让自己那么难看?”   于洋没有再说什么狠话。可是她咬牙的声音,一直到坐进了罗青枫的车里,韩晓还觉得自己能听见。   罗青枫关好车门,打开了车里的灯,扳过她的脸就着灯光仔细地打量。   于洋那一掌主要打在了颧骨靠近太阳穴的位置,微微红肿了一片。脸颊上反而没有什么痕迹。在人前说不小心磕到也能哄弄过去。   罗青枫低声问她:“疼吗?”   韩晓摇了摇头,想把脑袋从他的手掌中拔出来。可是他那么小心地捧着自己的脸,仿佛在看什么精美的瓷器似的。倒让韩晓没有法子去用力挣扎。   罗青枫的手指拂开了她的额发,小心地抚过红肿的皮肤。然后滑到耳边轻轻地摩挲起来。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柔滑,是没有沾染脂粉的干净的皮肤。如果就这么吻下去的话,完全不必担心会吻到满嘴的化妆品。   罗青枫不禁微微一笑。   他的脸离得太近,这么一笑,眼底一片璀璨的流光顿时一览无余。韩晓微微一怔,随即不自在地想要躲开。   罗青枫捧着她的脸,轻声说道:“别乱动!我在看你脸上的伤。”   韩晓不敢动了。可是这么近的距离,呼吸相扰。韩晓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热,而且完全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热。   就仿佛捧在手心里的一朵白色的蓓蕾,一瓣一瓣地开出了嫣红的花朵——眼前的景色竟然说不出的动人。罗青枫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韩晓……”   韩晓慌乱地抬起眼,一触到他的目光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那双原本是冷静的眼睛不知何时亮起了两团慑人的光,竟然变得危险起来。就象两汪幽深的水忽然旋起了波浪,不知不觉就卷成了两个漩涡。并且那漩涡还在不停地扩大,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吸进去似的。   韩晓只觉得眼花缭乱,有种不知该看哪里才好的晕眩。不想看他的眼睛,偏偏移不开视线。只觉得那两汪漩涡将外面店铺的音乐、街道上汽车的喧哗统统吸了进去。只剩下了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却无法分清到底是他的,还是自己的。而心底里那一根越绷越紧的弦也终于紧绷到了极点,在他的嘴唇轻轻覆盖上来的一霎间“崩”地一声绷断了。   韩晓的大脑中一片空白。   意识飘远,身体也随之变轻。象羽毛,也象一根缠绕在他身上柔软的藤。感官被笼罩在一团迷离的光雾里,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唯有相触的部位在层层升温,用一种电气般的强烈灼热来宣告身体存在的真实意义。   唇舌被开启,被侵入,被占领。   韩晓在颠覆一切认知的狂热里心甘情愿地沦陷。   从直升飞机的舷窗望出去,美丽的渤海宛如一块碧蓝的宝石。无边无际的蓝色一直延伸到了视线尽头水天交界处的那条海平线。   世界突然间变得那么大,容纳了天和地之间最纯粹的美。世界又变得那么小,没有了城市和街道,没有树木和行人。视野之内除了蓝色还是蓝色。天空澄澈的蓝,海洋深邃的蓝,连光线都是透明的蓝。   当韩晓再一次发出赞叹的低呼时,坐在她身旁的两位技监科的老将胡同和孟邻忍不住相视而笑。孟郊摇着头笑道:“老胡,你说咱们是不是老了?我都忘了第一次上平台的时候是不是象她这么兴奋了。”   胡同摸着下巴笑:“我当时也兴奋,不过那次同行的还有当时设计科的一个女孩子。咋地也得装装深沉啊。”   韩晓下意识地去看另外一侧的两个设计。一个年龄跟自己相仿的女设计,还有一个年龄较大的男设计,正低着头讨论图纸,对他们的谈话似乎并没有在意。   韩晓不解:“那么明显?真能看出来是第一次上平台?”   “不光是第一次上平台能看出来,”孟郊笑道:“经常上平台的人都能看出来谁是快要回陆地的,谁是刚刚上平台的。等你待久了就知道了。”   韩晓觉得匪夷所思。   胡同笑道:“我第一次上平台的时候别人就告诉我,在餐厅吃饭的时候,话特别多的十有八九都是快要返回陆上的老将。因为在平台上憋了快一个月了,看见活物就觉得格外亲切。基本上是逮着谁就跟谁唠……”   大概是深有体会的缘故,孟郊也跟着胡同一起笑。韩晓从那时候起就落下了一个毛病,每次去餐厅吃饭,都会下意识地扫视餐厅,看看哪些人话特别多……   这座编号为“海洋石油991”的平台是一座用于原油处理的深海平台。第一阶段的施工已经接近尾声。将近二分之一的仪表电缆已经由控制室敷设到了现场。线路的初步测试施工方已经完成,剩下的联校工作就需要由海工技监科的技术人员来配合进行了。技监科的陈工比他们先来一步,因此四个人正好分成两个工作小组,就在转天的一早投入了工作。   来海工之前的几年,韩晓一直在实验室工作。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上过现场了。工作虽然还是一样的工作,但是倒底有了几分不同的意味。尤其是人在几十米高的装置上,抬头就能看到茫茫无边际的一片蔚蓝,韩晓的心总会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明明是空旷到了极点的景色,却偏偏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刹那间袭上心头的是孤单、淡淡的惆怅,还有那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苍茫。心忽然就空了,如果不是装置的上上下下还有人影在晃来晃去,真要以为自己是被整个世界给抛弃了   往往这种时候,她就发疯似的想罗青枫。想他说过的话,想他望过来的眼神,想他那个意义不明的吻……突然间觉得即使是试试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爱情那种东西,本来就没有人打包票能够永久保鲜。   即使最终还是得不到什么……至少老了的时候,翻着年少时的旧照片,还可以说一句:“这是我暗恋了十年的男孩子,很优秀,很优秀。后来我们也曾经努力试着在一起……”   是啊,韩晓想。如果我们真的曾经努力地试着在一起。象世界上所有的情侣们一样约会、拥抱、亲吻、□……在寂静无声的夜晚倾听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那,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那天晚饭之后,韩晓跑去了总控室。排了二十分钟的队之后,终于摸到了传说中的……卫星电话。   按下那一串闭着眼也能数出来的号码之后,韩晓觉得自己的小腿都开始哆嗦了。   电话响过几声就被接了起来。罗青枫的声音里难掩倦意,却透着意外的惊喜:“韩晓?终于轮到你排队打电话了?”   韩晓有点心虚。其实排队打电话并没有她先前想象的那么夸张……   “条件怎么样?”罗青枫追问:“伙食呢?住宿呢?”   “四个人一间宿舍,其余三个都是设计院的设计。”最初的战栗退下去之后,韩晓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松了:“每顿都是山珍海味,白吃白喝的,养小猪一样。进口的苹果哦,一个就有你的颜料盘那么大……”   罗青枫低声笑了。   韩晓的眼睛突然就有些发热。这是他的笑声。隔着海洋和陆地。那么远,又那么近。   “罗青枫,”韩晓突兀地喊他的名字。就仿佛咀嚼这三个字可以给她补充某种神秘的力量。可是在喊出了他的名字之后,之前她躲在洗手间里练习了无数次的那句话却突然间忘了个干干净净。韩晓没来由地感到心慌。可越是心慌就越是想不起来那一句最最重要的话她应该怎么说。   电话另一端的罗青枫却明显地误会了她的沉默,声音里有些微微地不好意思:“其实我说让你给我打电话不是要逼着你怎么样的,如果忙就算了。我就是……就是希望能有机会跟你多联系。”   韩晓应该说点什么的,可是她太紧张,喉咙又干涩得厉害。努力的结果也只是干咳了两声,挤出来一声:“哦。”   “注意安全。”罗青枫想了想又补充说:“身体最重要。”   韩晓又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喉咙始终像是被人掐住了似的,想说的话全都一个字一个字地漂浮在脑海里,她却偏偏没有办法把它们组织成通顺的语言。   直到电话挂断了,飘远的神智才一点一滴地落回到了她的身上。于是练习了很多很多遍的那句话也重新盘旋着涌上了心头:   “如果你还没有改变主意,就让我们试试吧。”   *****************************************   网上搜到了几张海洋平台的图片,传上来给大家看看:   这个是比较近的平台,可以看见陆地   工作还是类似的工作,只不过环境变了,人的心情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看不见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一望无际的海就变成了将人世间隔离开来的铁壁铜墙。传说中那些关押重犯的海岛……也不过如此吧。   一天一天数着过。晚上躺在床铺上听着无边无际的涛声想罗青枫。想他那句“我就是希望能有机会跟你多联系。”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一条傻傻的鱼,经不起鱼饵的诱惑。明知道那块饵的后面也许就藏着尖利的针,还是忍不住想靠得近些……再近些。   也许,人总要傻这么一回的吧。   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环境,唯一可以联系的渠道就是卫星电话。但是韩晓不爱排队。她知道在和家人的通话过程中,有人站在附近等着你赶紧挂机是什么滋味。同守着这方寸之地,成员之间是一种战友般的关系。尤其是那些有家有孩子的老技术人员,比起韩晓这样的单身,他们对陆地有更多的牵挂。   韩晓都能理解,所以看到有人在打电话她总是很自觉地回避。   何况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跟父母一而再再而三地美化这座巴掌大的平台。除了空气好、待遇高、每天可以免费吃喝……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说得多了他们说不定反而会担心。至于罗青枫……虽然每次都抓心挠肝地想联系,但是真的打通了电话又往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工作,罗青枫听不懂;说油画,韩晓听不懂。   于是韩晓开始疑惑:如此不协调的两个人,就算真的要试,又能试出什么来?!   韩晓把当日的联校数据从头到尾细细捋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点了屏幕右上角的红叉叉。正想找个片子出来放松一下的时候,就听见外面有人扯着脖子喊:“韩工!海工技监科的韩工!接电话!”   在韩晓知道的人里面,能往平台上打电话的就只有海工的总部了。韩晓用最快的速度冲到了中控室的副总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地抓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喂”,就被电话里男人的声音惊得几乎背过气去。   “韩晓,想我了吗?”   韩晓骤然涌起一种想把电话给摔出去的强烈冲动:“怎么到哪儿都有你?!”   邢原哈哈大笑:“这个世界很小,对吧?当然你那个平台就更小了。小日子过得怎么样?”   韩晓习惯性地开始磨牙:“看不见你,当然好得很。”   邢原又笑,仿佛她的发怒于他而言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我说,你就一点不好奇我怎么能使用这个电话?这个可是你们的技术秘密啊。”   不管承认不承认,韩晓真的是很好奇。这是技术保密条令里的内容,而他只不过是个商人,而且还是个据说背景十分复杂的商人……   韩晓悻悻地哼了一声:“你自己说的,这世界小得很。你是什么部长要人的私生子也说不定呢……”   邢原放声大笑:“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原来你是这么富有想象力的人啊?不过这话可不能传出去。真要让我老爹知道,说不定‘砰’一枪灭了你——这可不是在吓唬你哦。”   韩晓哼了一声。   邢原大概是笑够了,声音也变得正经了一些:“我来跟你解释一下吧。我之所以可以使用这个电话——注意,是正大光明地使用。实在是因为你们平台上的电脑系统全部使用了一种全新的芯片。它的代号是‘HWN161’没错吧?”   韩晓大吃一惊。一刹那的功夫,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所有平台上的通话都会被录音,如果有人拿这个录音来栽赃她泄露技术秘密……那她的下半辈子就得葬送在松山女子监狱了……   邢原并没有向她求证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道:“‘HWN161’出自Aachen——亚琛市的伯明翰实验室。而这个实验室最主要的投资方就是于氏财团。明白了?所以你看,我也不是一个单纯的黑社会啊。”   韩晓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奶奶的,这兔崽子该不是又在故意耍着她玩的吧?   “你承认自己是黑社会了?”韩晓没好气地反问。   邢原的声音显得意味深长:“达令,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是纯黑或纯白。他们是灰色的——或深或浅的灰色。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韩晓不想承认他的话是有道理的,却又偏偏无法反驳。而且她忽然很惊悚地发现,自己不但没有第一时间挂掉他的电话,反而和他有来道去地聊了足足十分钟!   难道果然是寂寞难耐,让她也对一切活的、可交流的生命体产生了超乎寻常的依恋?就像食堂里那些快要返回陆地的老技工们似的,话特别多,逮着谁跟谁唠叨个没完?   这算不算职业病?还是说,孤独和寂寞这两样东西长得太过相像,韩晓已经分不清自己更加害怕的是哪一个了?   这个发现让韩晓感到害怕。于是匆匆地想要挂断这个电话。   “韩晓!”邢原喊住了她,在她以为他有什么事要说的时候却又长长叹了口气:“韩晓,你有空想想我吧。其实我也挺不错的。”   “我没事想你干嘛?”韩晓反唇相讥。   邢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你想想看,我长得还不错,有钱、性格也不沉闷。你没发现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特别有活力?”   韩晓心底的火“轰”地一声又拱了上来。急火攻心也算有活力?气得暴跳如雷也算有活力?恨不能一板砖拍死他也算有活力?   “奶奶的,我真想让你也有有活力!”胸口一起一伏,韩晓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来。没想到邢原笑嘻嘻的接口说:“这个……可以有。”   “姓刑的,你不耍着别人玩会死啊?”韩晓忍无可忍,终于原形毕露地冲着电话大吼:“有这个功夫你干点别的啥不好?!”   电波的另一端,邢原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嘟”的盲音,笑吟吟地晃着脑袋自言自语:“干点别的啥……还真不好。干啥能有欺负你这么有趣呢?”   韩晓要是听见这句话又该气得要抽筋了吧?   在认识的最初,邢原总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很像白安妮。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觉得这两个人并不相像。现在再回忆当初的感觉,邢原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怎么会鬼使神差地觉得韩晓生气的样子象白安妮呢?   邢原把手臂撑在窗台上,好心情地俯视着沐浴在阳光下的美丽城市,唇角也无意识地弯了起来。他想,韩晓只有在生气的时候表情才会变得生动。平时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是很有些古板无趣的。就好像她一直在严格按照什么人制定的规则打造自己似的。光是看着,邢原都替她觉得累。   他想象着她生气的样子:眉毛皱着,眼睛瞪得溜圆。象被惹急了的小猫似的,后背弓着,全身的毛毛都炸了起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邢原不禁哑然失笑。   薄荷酒   一期工程的验收并没有拖满二十八天。   装置并不大,一期工程完结之后,二期工程施工方还在单校过程中。正好有直升飞机送设计院的两位设计上平台,于是技监科的总工胡同就以整理二期资料的名义带着韩晓返回了陆地。   从平台上下来的那一天,韩晓拉着郭蓉蓉在商业街整整逛了一个下午。不是那种走马观花,走走停停的逛法,而是一刻不停地重复着从人堆里挤出来,再挤进去的可怕过程。   郭蓉蓉都要累瘫了,韩晓依然兴致勃勃。   “你不是刚下平台吗?”郭蓉蓉一边哀嚎,一边靠着商场门口的柱子死活也不肯再走一步了,“你不老老实实地回家睡觉,在人堆里挤什么啊?”   韩晓挽着她的胳膊回答得理直气壮:“就是因为刚下平台,所以才会觉得人多的地方这么讨人喜欢啊——怎么挤都挤不够。”   郭蓉蓉的眼睛转了两转:“其实你是想去罗青枫的画廊吧?”   韩晓被可乐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才说:“瞎说什么呢?”   想去当然是想去的。但是她还没想好该拿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她觉得他不过是想要试着接受她的喜欢罢了,要说别的……那纯粹是自欺欺人。   韩晓知道在很多人的眼里,别说一个亲吻,就连身体的接触都不过是一次性的快餐罢了。如果罗青枫也这样想,或者……经过了一个月的深思熟虑之后,罗青枫已经放弃了对“什么是真正的喜欢”这个问题的好奇心,那她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吗?   韩晓忽然就意识到“孤独”这种东西的力量是多么可怕了。而她被这种东西所激发出来的孤注一掷的决绝,在返回陆地之后,也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退潮。她知道平台上一个月的生活打散了自己心里那根自称为“坚强”的支柱。现在的她,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敏感,也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害怕孤独。如果罗青枫再拿着温情脉脉的眼神注视着她,即使那温情里并没有爱情的成分,她也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去。   那就真的没救了。   于是,越靠近越害怕。   郭蓉蓉拍了拍她的后背,一脸的若有所思:“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就在你上平台之前,罗青枫给我打过电话。他在电话里跟我打听你哎。我觉得他开始有那么一点注意你了。就算不知道这对你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说着叹了口气:“他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韩晓假装没听见最后那句话,低着头一通猛走。   她实在没有办法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在她还没有弄清楚那一个吻到底意味着什么之前。   直到隔着一条马路,看到刚刚亮起灯火的罗氏画廊,韩晓才仓皇地收住了脚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正从画廊的玻璃门里走出来。那是她看过了很多次的画面,俊男美女的组合。于洋一手扶在车门上,一手搭住了罗青枫的肩膀,以一种十分自然的姿势亲吻他的面颊。然后半低着头,凑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   韩晓木然地收住了脚步。她想:生怕自己的出现是一个笑话。原来……还真的是一个笑话……   郭蓉蓉就跟在她的身边,她看到的画面郭蓉蓉自然也看到了。她拍了拍韩晓的肩膀,语气里多少有点不安:“晓晓?”   手掌的下面,韩晓的肩膀似乎在微微地发抖。   郭蓉蓉心有不忍。不过她既然一直都想一棒子打醒这个傻女人,眼下自然是最好的契机:“我跟你说,感情这东西从来就是愿赌服输。先动心的人是你,你就已经输了。其实……罗青枫没有那个义务要为你的暗恋负责的。”   韩晓低着头没有出声。   郭蓉蓉以为她在哭,用力扳起她的脸才发现仍然是一片木然。这样的表情反而让郭蓉蓉有点害怕:“晓晓……”   韩晓摇了摇头,多少有点回过神儿来了。抬头望着郭蓉蓉,她可怜兮兮地说了一句:“难受。”   郭蓉蓉松了一口气:“没事,姐姐带你去轻松轻松。”   修长的玻璃杯里盛着碧绿的薄荷酒。清新的颜色,清新的味道,感觉完全无害。可是酒保在送上第二杯的时间就已经善意地提醒过她了,“百香果”的薄荷酒,里面兑了伏特加。   韩晓不在乎。事实上,当她听到薄荷两个字的时候,就觉得此刻的自己正需要这种凉丝丝的东西来降降温。   她昏了头了,需要的就是清醒。   韩晓在喝完第二杯薄荷酒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放松了。她的身边是郭蓉蓉,对面是麦林和儿科大夫。呃,是儿科大夫徐天林。看见这个人,韩晓本来是有些抱歉的,但是喝着喝着就把想要道歉的念头忘到了九霄云外。再说,道歉,道什么歉呢?很抱歉自己没有办法爱上他?   韩晓把额头靠在冰冷的酒杯上,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麦林有些不太放心的样子,一个劲地冲着郭蓉蓉使眼色。郭蓉蓉只装作看不见。成年人谁没有心烦的时候?与其闷在心里折磨自己的神经,还不如痛痛快快地醉一场。酒吧这种东西的存在不就是起这个作用吗?   麦林开始在茶几下面猛踹郭蓉蓉的脚。郭蓉蓉被他踹急了转头去问徐天林:“徐大夫,你说,在海洋平台那种地方工作,心理上应该承受很大的压力吧?”   徐天林似乎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瞥了一眼半醉的韩晓,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危险系数高,技术强度也高。韩晓毕竟是第一次,少喝一点缓解缓解精神压力,也没什么不可以。以后慢慢适应就好了。”   郭蓉蓉得意洋洋地冲着麦林翘了翘下巴。麦林正要挖苦她两句,郭蓉蓉的电话却响了。郭蓉蓉抱着电话就冲了出去。   “这小心眼的女人……” 麦林不屑地撇了撇嘴:“天林,说老实话,你可比我走运。晓晓虽然有点傻乎乎的,但是脾气特别好。”   儿科大夫偷瞟一眼老神在在的韩晓,腼腆地微笑。   郭蓉蓉回来的时候,韩晓的第四杯薄荷酒已经喝完了一半。郭蓉蓉开始有点不放心了。一边伸手去抢她的杯子,一边跟麦林使眼色:“哎,晓晓,我听说百香果的花果茶特有名。还美容呢。咱俩换花果茶吧。”   韩晓先她一步抓住了酒杯,歪着头反驳她说:“徐大夫刚说过,少喝点没什么不可以。”   郭蓉蓉又好气又好笑:“我们说了半天话了,你就听见了这么一句?”   韩晓靠回沙发上,酒意慢慢涌了上来,满腹惆怅都均匀地融化在了越来越强烈的晕眩里。韩晓觉得自己正靠在一团云里,波浪般起伏不定。连心都跟着空了起来,没着没落的。在平台上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时所感受到的苍凉孤单再一次准确地击中了她。有些东西,在经过了酒精的放大之后,突然间变得无法再继续忍受。   “再过一年我就二十八岁了,”韩晓靠在郭蓉蓉的肩膀上低声叹息:“工作枯燥,生活也枯燥。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龄枯女。家人不在身边、没有丰厚的存款、没有房子、没有姿色、没有爱情、没有孩子、没有娱乐……原来的工作丢了,新的工作才刚起步就这么令人难以忍受……郭蓉蓉,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什么都没有……”   郭蓉蓉有点心疼这个样子的韩晓,搂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她:“新的工作待遇好啊,你又满受重用的。孩子我也没有啊。对吧?至于爱情,你也可以和徐大夫慢慢培养……”   可以培养吗?韩晓靠着她的肩膀叹气。如果真的可以培养,为什么自己喜欢了他那么久,刻意地去接近他那么久,只培养出了几分似是而非的暧昧?   配方里到底缺了什么重要的原料呢?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柔韧而修长。韩晓望着这只手迟钝地想:这是一只男人的手。顺着男人的手往上看,罗青枫紧紧抿着嘴唇,眼里是她看不懂的神色,正阴沉沉地盯着她。   韩晓“哈”地一声笑了出来:“郭蓉蓉,蓉蓉,我没救了。我的精神看样子是真的出现问题了——我出现幻觉了。”   郭蓉蓉可怜巴巴地看看胡说八道的韩晓,再看看板着脸的罗青枫,眼神因为内疚而显得纠结:“晓晓,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出卖你的。其实我真的没想告诉他咱们在这里……”可是不告诉的话,韩晓在这里把薄荷酒当白开水喝,结局也未必就好。   罗青枫拽起了韩晓,二话不说就往外走。韩晓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往前看是罗青枫的一个侧脸。线条紧绷,仿佛在生气的样子。向后看,郭蓉蓉和麦林正在笨拙地试图安抚要发飙的儿科大夫徐天林……   韩晓忽然觉得无论是哪一副画面都如此地不真实。   酒醉的兴奋沉寂了下去,头脑再度变得晕沉。韩晓磕磕绊绊地跟在罗青枫的身后,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她也不关心会去哪里。如果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   身体一软,耳边传来“砰”地一声轻响。韩晓勉强睁开眼,似乎是在车里。而罗青枫的身影则绕到了驾驶侧,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封闭的小空间只有两个人,气氛忽然间就暧昧了起来。韩晓眨了眨眼,心想和他之间果然只培养出了这么一点东西……   “百香果”暖色的霓虹灯光一晃一晃地照在他的脸上,在他深邃的眼睛里幻化出了一片流丽动人的光波。韩晓晕头晕脑地伸手摸了过去。罗青枫眨了眨眼,拉下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有点痒。韩晓忍不住向后一缩。罗青枫的脸已经凑到了离她很近的地方。他的眼里波动着细碎的涟漪,仿佛池水的深处已被惊动。   “罗青枫……”   韩晓的头脑越发昏沉,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攀着他的脖子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没有人能指望第二次接吻的人能掌握多么娴熟的技巧。韩晓像一只急切的小兽般撕咬着他的嘴唇。不像是在索求什么,倒像冲着他的嘴唇发泄着满腔的怨气。青涩而笨拙。罗青枫忍不住叹了口气。扳过她的脸小心地吻了回去。   她的口腔里还残留着薄荷酒凉幽幽的香气,当他卷住她的舌尖时,韩晓微弱地呻吟。半睁半闭的眼底一片迷离。   不知不觉连他也有了几分微醺似的眩晕。有什么东西从罗青枫的心底里升腾起来,比醉了彼此的迷离更多出几分陌生的悸动。就连彼此索求的亲吻都因渴望而变得浓烈。罗青枫的吻步步向下,停在了她的颈侧。   隔着薄薄一层皮肤,仿佛可以听见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   罗青枫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他想告诉她最初想要求证的好奇心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在这个吻开始之前,在他隔着一条马路看见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之前……然而他只是抱紧了她,在她的耳边长长地叹息:“韩晓,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你。我觉得,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完美片段   还没有走出小区,韩晓就看到往常站着郭蓉蓉的地方停着一辆很眼熟的灰色吉普车。韩晓虽然不认识车,但是这辆车……实在是不需要去刻意认识的。   罗青枫靠在车门上抽烟,看见她的时候挑眉一笑。清晨的阳光暖融融的,仿佛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柠檬黄,连眉眼的轮廓都仿佛比平时更柔和。   韩晓认识了他很久,记挂了他很久。他五官每一处细微的弧度她都了如指掌。可是每一次见到他,她还是觉得透不过气来。就像被强光晃了似的眼花缭乱。眼前的画面仿佛已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却突然间在这个早晨透亮的、仿佛沾染了魔力的光线里美梦成真。就连眼前的这条看过无数次的马路,都被镀上了一层异样的光彩。   这样的一个早晨,空气清新,阳光泛着柠檬色的暖意。夏天已经过去而秋天还未到来。就连擦着脸颊过去的微风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那个人就在马路的那边,眉眼带笑地望着自己。而马路这边的自己,只是痴痴地望着,一颗心已是沉沉地醉了。   是的,完美。当韩晓站在路边傻傻地看着对面那个人的时候,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这两个字。也许生活本身是灰色的,然而因为有了这样或那样的完美片段,连那布满天空的阴霾都显得意味深长。   生命中最璀璨的时刻,往往到来得令人措手不及。   这一刻的韩晓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小小的配角,从来不敢相信自己也有上台的机会。于是当她突然间站在聚光灯下的时候,即使准备了很久很久,也无法心平气和地说出最拿手的台词。   太在意,所以比谁都更加害怕会演砸。   罗青枫扔掉烟头,隔着马路冲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站在那里等着。吉普车绕到路口挑了个头,又慢悠悠地开回来停在了韩晓的面前。   韩晓心里有什么东西暖水一样满满地溢了出来。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伸出手指指了指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你刚才乱扔烟头,我亲眼看到了。”   罗青枫低声笑了:“我总得有点什么缺点吧?要不这也太完美了:英俊潇洒、才华横溢、不但有钱,性格还好的没话说……”   这些话都是别人追捧他的时候说的吧?韩晓斜了他一眼:“还狂妄自大!”   “也行。算上吧。要不然只有乱丢烟头一个缺点,那也还是太完美了。”罗青枫等她关好车门,凑过来替她系安全带。他的手指很长,尤其在拿着东西的时候更是有种说不出的优雅。韩晓想:这是一双真正的艺术家的手。   他的脸贴得很近,韩晓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于是,她的脸又红了。   距离太近,以至于他和她之间的空气里都渐渐酝酿出一团模糊的电气似的东西来。很微妙地让她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我听到了。”罗青枫垂着眼低声笑了。   “什么?”韩晓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本以为开口说话会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正常起来。可是当他抬起眼眸以无比低柔的语调轻声说出:“你的心跳。”四个字之后,那团电气似的空气却骤然间变得灼热。   韩晓也听到了。她的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激烈地碰撞着她的胸膛。仿佛下一秒就会撞破阻挡着它的骨肉肆无忌惮地蹦到大街上去。也许它过分用力的跳动耗去了她太多的力气,以至于她连眨眨眼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了。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那双专注的眸子越凑越近。然后一个亲吻便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很轻的一个吻,柔软如羽毛。   他的嘴唇贴合着她,呼吸之间还带着淡淡的烟草气息。然后离开,仔细地端详自己亲吻的地方,然后又覆了上去,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韩晓,”罗青枫的手指抚过她绷紧的后颈,低声笑了:“就算我是头一次在白天吻你,你也用不着紧张成这个样子——我有那么吓人吗?”   韩晓一直觉得脸红是一种很幼稚的表现,可是这一刻她却完全控制不住从脖子到脸颊的那种热辣辣的升温。眼睫毛也簌簌地抖着,就是不敢看他。   罗青枫又凑过去咬了她一口,叹气似的说:“哎,怎么办呢,我发现你真的很好吃。”   韩晓瞪了他一样,脸颊红扑扑的,象某种美味的水果。   “好吧,我们先去吃早点吧。”罗青枫颇有点惋惜地放开了她:“想吃什么?”   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韩晓顿时觉得自在了不少。靠在副驾驶座上很认真地想了想,扭头说道:“小吃街上有一家肉夹饼特别好吃。去年的时候郭蓉蓉带我去过一次。”   罗青枫爽快地说:“好,那就肉夹饼吧。反正我也没吃过。”   等到车子拐上大街的时候,他突然又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哎,你看起来好像很瘦,其实抱起来也肉呼呼的。”   韩晓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而旁边的男人则被她的反应娱乐到了,扶着方向盘自顾自地笑个不停。   罗青枫并不是头一次来小吃街。崔浩晚上不加班的时候也曾经带他来这里吃过烤肉串和麻辣小龙虾。崔浩自己是学医的,可是偏偏最爱吃的这种被养生专家们认为是垃圾的不健康食品。这让罗青枫觉得很有趣。   晚上的夜市很红火,到处都坐满了人。有种享受人间烟火的特别实在的感觉。所以罗青枫满喜欢这个地方的。只是没想到一大早的也有这么多人。   “王记肉夹饼”只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门脸。看起来一点也不宽敞,也不是很干净。但是来这里吃早点的人还是很多。两个人排了十分钟的队才找着了座位。又等了将近十分钟,满头大汗的服务员才把他们点的肉夹饼和大麦粥送到了面前。   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水汽,很暖的感觉。抬头就可以看到初秋的阳光正穿过了敞开的门窗,肆无忌惮洒落进来。盛夏的暑热已经快要过去了,再过一段时间城南的桂花恐怕就要开了吧?   罗青枫咬了一口肉饼,虽然浓厚的味道向来并不是他的最爱,但他仍然觉得很好吃。在这样云淡风轻的一个清晨,手里捧着这样热乎乎的东西,对面坐着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孩子。这个城市对于他,才真正有了一种可触摸的感觉。   罗青枫一直觉得自己是一条飘摇的船,有前进的方向,却没有明确的目标。不知飘到哪一步的时候就会累,会迷茫,会迷失了前进的方向。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存在,这蒸汽弥漫的小店的存在,窗外明媚的阳光的存在,却织成了一只实实在在的大手,拨开了他眼前虚无的雾,让他的世界重新露出清晰的面目。   心里忽然就觉得踏实。他想,也许自己一直想要追寻的,就是这样踏实的一种感觉吧。一直不知该怎么去找。可是突然之间就找到了。   韩晓抬起头看着有点发呆的罗青枫不解地问:“不好吃吗?”   罗青枫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了她的脸上。唇角慢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绚烂的弧度:“好吃。非常好吃。”   韩晓释然一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罗青枫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我们这算是头一次约会吧?”   韩晓微微一怔,脸又红了。   “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玩……”罗青枫又笑了:“我给你画一幅肖像吧。”   韩晓从来没有做过模特,一开始是紧张得浑身紧绷,无论罗青枫怎么说她都无法松弛下来。绷得时间长了,又开始犯困,歪在用作道具的藤椅上居然就睡过去了。等她一觉醒来,画布上已经上了一层底色。人物的轮廓依稀可辨。   韩晓瞠目结舌地望着画布上的自己,继而开始抓狂:“我哪有这么装模作样?啊?这也太假了,太假了!”   “谁让你不听我的话?”罗青枫大笑:“我让你放松,你就偏偏不肯听。”   “你是故意的吧?”韩晓看着画布上已经能够明显看出轮廓来的女性形象欲哭无泪:“这人的坐姿扳得太假……我哪有这样的?!”   罗青枫觉得她现在瞪着眼睛的样子活像一直炸了毛的大猫:“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等画完就漂亮了。”   韩晓对他这个说话明显怀疑:“人都已经画成这样了,再填满颜色就能漂亮?”再说,把“漂亮”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怎么听都不太靠谱。   罗青枫笑而不答。一手搂住了她的腰,一手执笔继续在画布上涂涂点点。当他注视着那一堆颜料的时候,眼睛里便会亮起一种格外动人的光彩。仿佛那只是两扇透明的玻璃窗,在那窗后正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似的。   韩晓看不懂那火焰是因何燃烧,但是那火焰所释放的热力,她却能够仅凭直觉而心领神会。那是一种只有在面对自己热爱的事业时才会投注的热情。是一种用灵魂去奉献热望。全心全意。心无旁骛。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读懂了罗青枫。   虽然她还是不懂画。   但是在本质上,她和他是同一类人。是愿意将自己作为一粒种子为灵魂为信仰而纵情燃烧的那种人。   韩晓在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的,有关艺术知识上的差距,在这一刻,奇异地释然了。   房门被人象征性地敲了两下就一把推开了。高挑的女人大踏步走进了画室,一眼看到画板前面的两个身影便猛然僵住。这个过程来得太快,韩晓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就那么搂着罗青枫的肩膀傻傻地望了过去,和于洋那双火冒三丈的眼睛正好对了个正着。   罗青枫拉着韩晓站了起来,一边漫不经心地放下手里的画笔:“于洋,怎么今天有空来玩?”很平常的一句话,完全听不出远近亲疏的距离。   于洋瞪着韩晓的一双眼睛飞快地移到了罗青枫的脸上,胸口一起一伏,良久才咬牙切齿地冒出一句:“罗青枫,你从来没有给我画过像。”   罗青枫挑了挑眉头,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是吗?大概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什么创作的欲望吧。”   于洋怒不可遏:“你什么意思?”   罗青枫微微有些不耐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画廊的会计不是把财务报表给你送到办公室了吗?”   于洋冷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我就不能再来你这里了?”   你来我往的争吵让身为旁观者的韩晓倍感无措。她不太能理解于洋以“投资人”这样的一种身份出现在这里,是否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指手画脚?也不太能理解在她和罗青枫之间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沟通。但是……既然罗青枫说了他们不是她一直以来所理解的那种情侣关系,那她也就没有了要深究下去的愿望。   “要喝茶吗?或者奶茶?”韩晓看看她再看看罗青枫,试图打破这种僵持的沉闷气氛。   于洋那种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眼神又回到了韩晓的脸上,仿佛满腔的怒气终于有了可以发泄的渠道:“要不要我告诉你这里压根就没有过茶杯这种东西?不管是茶叶还是奶茶都不是Leo喜欢的饮品,我猜你压根就不知道吧?”   韩晓有点窘。她自己比较爱喝奶茶,所以买了一些放在罗青枫的冰箱里。她冲泡的时候,也会替他冲上一杯。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喜欢……   仔细想想,她的确也是不知道罗青枫平时到底爱喝什么。   于洋笑了笑:“别的我就不说什么了。韩晓,你对面这个男人爱喝什么你都不知道……你到底了解他多少?”   韩晓没有出声,脸色却微微发白。   于洋似乎捕捉到了她眼里飞快掠过的一丝钝痛,微微侧过头又笑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生活态度很严谨的人。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一旦昏了头,竟然比一般的人更加地盲目。连他的生活喜好你都一无所知……你现在待在这里到底是在做什么?就为了讨一副免费的画像?!你的追求还真是卑微呢,韩工。”   韩晓不愿意让她看出自己被她的话打击到了。可是她的指尖冰凉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开始微微发抖。眼角的余光看到罗青枫伸手来拉她,韩晓飞快地转身朝门外走:“我还是泡奶茶吧。既然于小姐不喜欢,那你就请自便吧。”   快步走出画室的时候,她听见身后响起罗青枫的声音:“于洋,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别人的生活?你这个人……”   韩晓加快脚步走下楼梯,她不想听于洋的回答,也不想听罗青枫怎样跟她争论。因为无论是怎样刻薄的唇枪舌战,对于韩晓来说都只昭示了一件事:无论她怎样地不愿承认,画室里的两个人之间的确存在一种远比她和罗青枫之间的交情更为牢固的联系——那种联系与她接近罗青枫时所抱有的隐秘的感情完全无关。   那里面交织着她无法触及的时光。那些流逝的时光里有慕尼黑,有摇曳在乌兹堡上空的明媚阳光,有他们一起度过的分分秒秒。   唯独没有她。   韩晓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嫉妒那些完全无法去改变的事实。她想:这应该是嫉妒吧?否则,这种仿佛被强酸腐蚀般的疼痛又该叫它什么呢?   韩晓端着奶茶走回画室的时候,于洋已经走了。罗青枫靠着窗台正要从烟盒里往外拿烟。看见她进来,又把烟盒放下了。歪着头瞥了她一眼,半真半假地问道:“吃醋了吗?”   韩晓把奶茶放在窗台上,不自然地垂下了视线:“今天没有。”她没有吃醋,她只是被强酸蚀了心,痛得完全没有了感觉。   “今天没有?”罗青枫笑了,完全没有察觉她神情间轻微的异样:“那以前有过了?”   韩晓把视线投向窗外,“算是有过吧。”   “什么时候?”罗青枫继续追问。眉眼带笑,仿佛这个问题很有趣。   “第一次?”韩晓反问他。   罗青枫点点头:“嗯,第一次吃醋是什么时候?”   “你说呢?”韩晓反问他。她的声音里有种类似挑衅的尖利。可惜他没有听出来。   罗青枫端起茶杯想了想:“该不会是你来参观画廊那天,和崔浩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吧?”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她第一次见到于洋。   韩晓黯然摇头。他……果然是不知道的。   “开张那天?”罗青枫再追问。那天于洋一直站在自己旁边……   韩晓还是摇头。   “都不是?”罗青枫半信半疑:“喂,你该不会是压根就没吃过我的醋吧?”   韩晓的指尖顺着杯沿慢慢地划过去,又划了回来。却始终没有再回答。   罗青枫不知道的是,韩晓的第一次吃醋发生在十年前。   十年前的少年罗青枫要转学去上海了。班里有交情的同学都准备了纪念品之类的东西。韩晓也准备了礼物:中规中矩的一个牛皮质地的笔记本。   决定送出礼物的时候,韩晓一整天都在发抖。一直在想他们几乎还没有说过话呢,就这么把礼物递上去会不会太冒昧了点?他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一直犹豫到了下午,好不容易才酝酿出那么一点勇气来,却在转身要朝他走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他正和邻桌的女生有说有笑。那个女生羞答答地递给他一只包扎好的礼品盒,而他居然笑眯眯地接了过去。毫不客气。   现在想来,那其实是挺正常的一副画面,可是当时的韩晓却觉得难受得无以复加。那种感觉到现在想起来都还是鲜明的。   尽管她连那个女生的模样都已经记不清了。   那个本子现在还放在自己的资料箱里。扉页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句羞涩的祝语:“祝罗青枫同学在新的学习环境里取得优异的成绩!”   睡得迷迷糊糊被吵醒,韩晓最初的感觉是惊恐。   在她的印象中,半夜里急促的电话铃声总是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比如母亲值班的时候晕倒在机房;比如老家的舅姥爷过世……   等她听到话筒里传来那个欠扁的声音,满心的惶恐统统变成了愤怒。韩晓举着电话再也难以维持所谓的礼貌了:“邢原!你就不知道掐算掐算时差?还是你觉得整个地球就应该围着你转?”   邢原的声音也是阴云密布,不等她骂完就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你和罗青枫怎么回事?”   韩晓心里的火嗖嗖往上冒,语气也越发恶劣:“我和谁怎么回事你管得着吗?你以为你是我祖爷爷?”   韩晓的祖爷爷当年是四里八乡最出名的恶棍,人人见了都要绕道走的角色。他霸占着家产的时候,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去跟他理论。家里的所有后辈,几乎都被“再不听话就让祖爷爷把你带走……”这样的话来吓唬过。韩晓自然也不例外。   邢原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要是实在想叫我一声祖爷爷我也无所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好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韩晓怒不可遏:“邢原我X你大爷!”   邢原冷哼:“你要是肯花点时间去找于洋打听,就会知道我压根就没有大爷。”   “你去死!”韩晓气得舌头都不利索了。这大半夜的他不睡觉她还要睡觉呢。莫名其妙的就跟她发作——难道自己真的那么好欺负?   再开口的时候,邢原的声音听不出来是不是在生气,但是他把每一个字说的很慢:“韩晓,不管是南瓜也好,土豆也好,我不介意陪着你玩。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蓦然间压低了:“你最好不要玩得太过火。”   一阵似有似无的凉意顺着韩晓的后脊爬了上来。   很复杂的感觉,除了愤怒和反感之外还有轻微的无措——她完全不知道这男人要干嘛。貌似他们之间并不熟,而且她一没钱,二没貌,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会让他误会自己是在勾引他的举动啊?   也许是没有听到她的反驳,邢原的声音松弛下来,语气变得比刚才要柔和:“韩晓,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韩晓握着电话的手不知怎么就开始微微地发抖:“你……”   邢原的声音微微地透出了几分轻松的味道来:“一副画像而已,我可以当作没有这回事。不过,我不希望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几天我会回去一趟,顺便看看你。想要什么礼物?”   他的声音里透出的那种成竹在胸的味道让韩晓觉得仿佛自己是他豢养的一只宠物犬,只要他打个呼哨,自己就必须扑过去摇尾巴似的。心头的阴郁再度被惊怒所取代,韩晓哑着嗓子骂道:“你神经病!”   邢原没有说话,呼吸却沉重了起来。一下一下顺着电话撞击着她的神经。   “邢原你给我听好了。”韩晓学着他的样子刻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警告他:“我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我跟什么人交往也跟你没有半点关系。请你不要再骚扰我的生活。”   邢原冷笑:“有没有关系……由我说了算。”   “神经病!”韩晓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正要关机的时候一条短信挤了进来。是全然陌生的号码,打开来却只有一句话:“韩晓你最好记住:有没有关系由我说了算。”   韩晓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人在生气的时候总是比以往要精神。韩晓也是。之前的睡意不知怎么都没了,辗转反侧了大半夜也睡不着。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起床的时候太阳穴都在一跳一跳地疼。   韩晓看着镜子里那两个黑眼圈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变态呢?   好吧,世界上有这样的变态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样的变态怎么会这么歹运就让自己给碰到了呢?不过就是他说自己混进来喝免费饮料的时候自己没有告发他,就给自己惹来了这么多的后患……好人果然不能做。如果当时自己不管真假,毫不客气地把他给请出去,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那么多事儿了?   原来,东郭先生的那个故事——果然是来源于生活的。   韩晓抓起梳子梳头发,一边冲着镜子恶狠狠地骂道:“邢原你个死变态!”   下了平台的韩晓有一个月的休假。一个月之后,她还要和胡同孟郊返回平台去做二期工程的验收。   休假的头几天,除了痛痛快快地睡懒觉,就是泡在罗青枫的画廊里充当义工。一周之后,韩晓抽空回了一趟家,不过没待几天她又回来了。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如果让父母看出自己情绪上有什么蹊跷,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正在跟一个男人“试着谈恋爱”。   试就试吧。她想,这至少是一种比较客观的态度。就好像买鞋子,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合不合脚呢?   有时候,比起抛弃和背叛,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反而更加凄凉。当年看林语堂的《红牡丹》时,令牡丹百感交集的一句“暗妒梨花子满枝,朱客笑尽空自怜”就让韩晓纠结了很久。现在想来,她那时的心情也许正是如此。   也许一个月后,也许一周之后,也许就在明天,他会带着歉疚的神情对自己说:“经过了这段时间的尝试,我发现我们并不合适……”或者是诸如此类的话。   如果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末日,那么末日来临之前的每一天都是她额外赚到的。   对她来说,上天这样的安排已经很完美了。   二期工程的图纸和资料几乎堆满了画室的地毯。韩晓盘膝坐在一堆资料里,前面的矮桌上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旁边的杯子里还剩着半杯鸳鸯奶茶。   她要做的工作是从图纸上把技监科需要接手的东西一点点扒下来,再汇总到一起。严格说起来,这份工作应该是技监科的总工胡同老先生的工作。但是刚下平台,胡老先生就理直气壮地把这堆图纸统统推给了韩晓,不但推给了韩晓而且还一再叮嘱要认真对待。继而威胁说,如果出错要扣她的年终奖金……   韩晓还没来得及哀叹自己的休假还是带着暑假作业的……胡同就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新人都这么熬过来的哦,小韩工,你要加油。我很看好你。”   韩晓怀里捧着几乎顶到下巴的资料,心里直叹气:看好我什么?看好我好欺负是吧?   叹气归叹气,该干的活儿还是得干。胡同说得对,谁让她是新人呢。尽早熟悉工作不正是她应该做的吗?   放下手里的蓝图,韩晓端起杯子才发现奶茶都已经凉了。   这是罗青枫泡的奶茶。水加的有点多,味道被冲淡了。韩晓浅浅地抿了一口,虽然凉了,味道还淡,仍然是她品过的最好的奶茶。   画室的另一头支着一副半人高的画板,罗青枫还在画那副名为“晓晓”的人像。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专注的侧脸,却看不见他的画。这是韩晓故意找的位置——看见他就好,看见那幅画,她反而会受刺激。   一个上午过去了,两个人各忙各的,几乎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完全互不干扰的两个气场。仿佛另外的那个人,就是深夜里开在自己身边的一盏灯。只是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安慰。   韩晓抿嘴一笑,放下杯子继续翻资料。   崔浩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静悄悄的画面。   他来画廊的时候,罗青枫十有八九都是坐在那里画画。至于韩晓,坐在地毯上敲键盘的样子也是普普通通的。但是不知怎么,崔浩却觉得画室里充满了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东西:一种很特别的安静。他叫不出名字。   韩晓最先看到了他,仰起脸跟他打了个招呼。罗青枫瞟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到了画布上:“冰箱里有凉茶和啤酒。自己拿吧。”   崔浩失笑:“得了,得了,我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罗青枫头也不抬地问:“来干嘛?”   崔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疲乏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刚下夜班呐,想请你们赏个脸一起出去吃个饭的。”   罗青枫笑道:“要是这个事儿,我们一定会配合的。”   韩晓也笑了:“忙一上午,我也正好饿了。去哪里吃饭啊?”   “每次宰我的时候,都是你们俩配合得最默契的时候。”崔浩看看她再看看罗青枫:“就芙蓉阁吧。他们家的菜虽然没有什么特点,不过盘子大,量足。你们可以少点两个菜,也能给我省下点娶媳妇的钱……”   “红烧排骨”端上来的时候,崔浩不满意了:“这还是排骨吗?明明都是不规则的骨头。你知道什么是排骨吗?它们明明是这个位置的……”   端菜的小弟被他在肋排上按了两把,脸都青了。崔浩还在普及人体知识课:“红烧排骨应该是用这里的骨头切成长短均匀的段,然后……”   端菜的小弟战战兢兢地反问他:“大哥你是干啥职业的?”   “啥职业你也不能拿脊骨当成排骨哄弄顾客啊,”崔浩拿着筷子不停地敲着盘子:“大哥我天天解剖尸体,脊骨和肋排我还能分不出来吗?”   端菜的小弟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开始哆嗦:“尸……体?”   “对啊,”崔浩继续胡说八道:“我跟你说……”   罗青枫拍了拍韩晓的肩膀,示意自己要出去打个电话。崔浩一等罗青枫出去,立刻就把端菜的小弟也轰了出去,转过头神秘兮兮地问韩晓:“于洋来闹过没?”   韩晓狐疑地望着他:“你胡说八道的,该不是为了把罗青枫赶出去吧?”   “不要打岔!”崔浩催促她:“抓紧时间回答问题!”   这个问题他大概憋了好久了。韩晓点点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她既然是画廊的投资人,时不时地来验收一下自己的投资完全是说得过去的事……   崔浩看见他点头,眉目之间神色却变得正经了起来:“我跟你说,于洋家的生意是很有背景的。跟这里的黑社会也有勾结。”   “黑社会?”韩晓诧异。那不是电影里才有的东西吗?   崔浩摇了摇头,目光别有深意:“听说过孟恒宇吗?”   孟恒宇这个名字韩晓还真听说过,那是T市一个挺有名的企业家,经常上电台访谈和财经杂志的封面。似乎年纪不大。   崔浩压低了声音:“T市的黑社会老大就是孟恒宇。你以为每一个摆街边摊的小混混都能在十年之内混成大集团的老总?”   韩晓还是怀疑。她模糊记得杂志上的那微胖的团团脸,满脸和气。怎么看都象是个认真负责的中学老师……   “信不信由你。”崔浩摇了摇头:“不过我跟你说,于洋那丫头跟罗青枫认识好几年了,被这么明目张胆地拒绝了,面子上肯定下不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她要是借着孟恒宇的手来干点啥……你们倒是不能不防着点。还有那个邢原,他们于氏的生意主要就是这小子在管的,虽然说于氏的势力主要是在国外,但是所谓的黑社会都是手眼通天的角色。晓晓,不得不防哦。”   韩晓想起电话里邢原阴森森的一句“有没有关系由我说了算”。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真要是这样,能怎么防?我现在去考警校也来不及啊。”   崔浩瞪了她一眼:“我可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和你说话!”   “我知道。我也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回答你。”韩晓有点发愁:“要是海工是孟恒宇的资产就好了,我还可以在技术上下几个只有我能解决的套儿,然后跟他谈谈条件……”   崔浩把脑袋埋进了掌心里:“韩晓你可气死我了。连小学生都知道那可是国有资产哎。你居然还想着要自己下套……卖弄技术也不能这么干吧?你还是不是党员啊?”   “你太高估我了。我还真不是。”韩晓抿嘴一笑,瞥了一眼玻璃门外面的罗青枫,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你知不知道罗青枫的钱包里有一张合影?”   崔浩挠了挠脑袋:“见过。好像是他和于洋打赌,赌输了要带着照片……具体怎么回事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照片上原来还有其他人的,被于洋给剪掉了。”   “哦。”韩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个问题她一直没好意思问罗青枫。既然是打赌……   “在吃醋吧?”崔浩看看她,不怀好意地笑了:“干脆我就点糖醋排骨好了。”   包厢的门推开,走进来的罗青枫刚好听见了最后一句话。略带疑惑地反问他:“不是刚说了要红烧排骨的吗?”   韩晓伏在桌上闷头笑了。   车子停在韩晓家楼下的时候,韩晓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时间的脚步突然间就变得这么快了呢?几乎能看见它在自己的快乐之上踮着脚尖快步走过的身影,匆忙得让人恨不得能伸手牢牢按住它……   罗青枫凑过来帮她解开了安全带,然后把手撑在她的身体两侧静静地看着她。韩晓在自己骤然激烈起来的心跳声里模糊地想: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他一靠近,只要他不错神地看着自己,空气里立刻就会多出一种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象雾一样,丝丝缕缕氤氲的到处都是。然后空气就开始变热,流窜在血管里的液体也开始变热,然后空气里的氧就开始变得不够用……   “晓晓,晓晓,”罗青枫在她的耳边低声叹息:“今天我心情不好……”   其实他不说韩晓也感觉到了。自从吃饭的时候打了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之后,罗青枫就一直阴沉着脸。当然,所谓的莫名其妙只是针对韩晓而言的。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跟他通话的是什么人。罗青枫没有说,她也没有追问。   不知为什么,韩晓每一次想追问罗青枫的生活底细时,都会感觉有点底气不足。她不敢主动开口去问,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那个资格打探他的底细。可是不问心里又多少有些纠结——交往中的男女不是都应该互相了解吗?他什么都不说,她又该怎样去了解他呢?   韩晓默默地环住他的腰。心里突然就纠结得厉害:如果现在她追问中午那个电话的事……到底合适不合适呢?   外面刚刚下过雨,桔色的灯光照在水渍斑驳的街面上宛如彩色的流火。宁静中传递着灵动的绚丽,就连车厢这小小的空间都被镀上了一层迷离的暖色。   罗青枫低低地叹了口气:“回去休息吧,明天我来接你。”   韩晓乖乖地点头下车,站在单元门前的台阶上看着他慢慢地倒车,然后从自己的面前缓缓离开,不疾不徐地驶出了小区的大门。   湿漉漉的路面上反射着桔色的灯光,依然流光溢彩。却已经透出了寂寞。   韩晓摸着自己有些僵硬的脸颊怔怔地想:所谓的交往,和自己的想象还真是一点都不一样。她一直以为那个过程会是一种愉快的、自然而然的双向渗透……   然而事实却是:渗透的过程……很累。   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韩晓最先想到的是:走错房间了?   可是不能啊,如果走错,她的钥匙还能打开别人家的防盗门?那就是房间里进来了别人……正站在门口犹豫,身后被人猛地一推。韩晓踉跄两步,房门已经在身后“咔哒”一声锁上了。   韩晓僵在门口,觉得冷汗一滴一滴地顺着后背滑了下去。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黑暗里有人幽幽开口。冷冷淡淡的一句话仿佛强压着怒意:“很显然你并没有把我的警告放在心上啊,晓晓。”   韩晓倒退两步,砰地一声撞在了门上:“邢原?你是怎么进来的?”   邢原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反问:“你说呢?”   韩晓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紧紧咬在了一起。崔浩说过他是黑社会——对于黑社会来说,区区一道门锁自然不在话下。   “你还是先坐下来吧,”邢原的声音淡淡的,可是就是这种淡然才让韩晓觉得格外可怕。因为那淡漠的表面下面掩藏的究竟是什么她一无所知。   黑暗里待的久了,刚进来时笼罩在眼前的漆黑渐渐散开。街灯的光朦朦胧胧地照进来,男人的身影就坐在她的床边,正朝着窗口的方向垂着头抽烟。   窗开着,湿冷的夜风拂动窗纱。静的可以听到外面排水管道淅沥淅沥的微弱水声。   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这多少让韩晓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暗自嘲笑自己:真要掐死自己的话,估计邢原一只手就足够了……   “过来,”邢原抬起头,冲着她的方向扬起了下巴。   韩晓没有动。   邢原怎么看都觉得她浑身紧绷的样子很是辛苦。忍不住放松了肩膀摇头一笑:“你紧张的完全没有必要。我对于暴力或者强 奸这一类的戏码是完全没有兴趣的。”   “败类!”韩晓的脸腾地变热了,气的。   “啧,总算听到点新鲜词儿了,”邢原又笑了。眉目之间最初的凌厉随着这一笑不知不觉消退了下去:“过来坐坐吧。我待不了太久就得走了。”   韩晓僵在门口还是没有动。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应该“高手相争,谁先动谁输”?还是应该“狭路相逢勇者胜”……   菜刀在厨房,从这里窜到厨房而不会被他抓到似乎难度有点大。更要命的是即是拿到了菜刀,面对这样的人她似乎也并没有多大的胜算……   邢原已经起身走了过来。   “邢原!”这一嗓子韩晓几乎喊破了音:“有话好好说!”   “这话听着耳熟。”邢原停住了脚,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有一部电影就叫这名子。”   “你……”韩晓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看着他又开始朝自己走过来,只觉得汗毛直竖:“你平白无故地跑到我家到底是要干嘛?!”   邢原“啪”地一声按亮了玄关的顶灯,柔和的灯光穿过暖黄色的玻璃灯罩流水似的泻在他们身上。   邢原的嘴里还叼着半支烟,烟雾袅袅上升迫得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本来还算是棱角分明英俊耐看的一张脸隔着一层淡淡的烟雾,竟无端地透着阴森。   韩晓忍不住又往后靠了靠。背后是上了锁的房门,实在是退无可退了。   巧克力蛋糕   没有退路,就只能抬起头来面对。   韩晓真的希望自己的目光里能钻出一些有实体的东西来阻挡住他的脚步。或者他天良发现,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惊恐和抗拒而自己停下来。   可惜都没有。   邢原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面前,然后把一条手臂撑在了她的脑袋旁边。很近的距离,韩晓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调香水味。不自在地想要把头扭向另一边,下巴却被他一把捏住。韩晓疼得一呲牙:“你这个……”   邢原的指头骤然用力,一瞬间的力量几乎要捏断了她的骨头。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声音却冷冰冰的没有温度:“韩晓,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说我不爱听的话。”   韩晓一把拍在他的手上,没有拍动。这只男人的大手肌肉坚硬,远比自己有力气。韩晓心里越发暴躁起来,抓着他的手忍不住就开始往肉里用力。越是用力心里越是止不住恨意。   “嘶”地一声,邢原看了看手背上被她抓出来的血印,皱起眉头:“你属野猫的吗?”   话没说完,韩晓已经一把朝他脸上抓了过来。邢原连忙向旁边一闪,钳着她下巴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韩晓一抓落空,靠在墙上直喘粗气,本来煞白的一张脸涨得通红通红的。   “你再欺负我试试看!”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韩晓的眼睛却突然间绷红了。不知为什么,失业前后所遭受的委屈,平台上的辛苦和那些无法忍受的孤单,和罗青枫在一起时的患得患失……在这一刻一股脑儿兜上了心头。   她撑了那么久,已经很累很累了。   可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还跑来这里欺负她……   邢原愕然望着她眼角将坠而未坠的一滴泪,满心的戾气不知不觉消散开来。心想这丫头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打不过就哭呢……   “我没有欺负你,”邢原抬起手让她看自己手背上深深浅浅的抓痕:“明明是你在欺负我好不好?你看,都出血了!”   韩晓瞪着他,睫毛上的那滴泪珠晃了两晃,“啪嗒”一声落了下来,然后又是一滴。   “哎,”邢原忙喊:“别哭啊!”   韩晓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了下来,再然后就象开了闸似的争先恐后地挤出了眼眶。   “哎,哎,别哭别哭。”邢原有点慌了手脚:“我没怎么着你啊,对吧?我真没怎么着你啊,你哭什么啊?你不带这么耍赖的……我说韩晓……”   因他突然出现而产生的恐惧到了这时统统都变成了愤怒和一点点韩晓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委屈。也许是这些水分在身体里蓄积得太久,这一哭竟然无法收拾。起初还咬着牙强忍着抽搭,到后来干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邢原手足无措地围着她转了两圈,也跟着蹲了下来,把她的脑袋从膝盖上用力拽了起来:“晓晓,我说你能不能……哎呦!”   就这么一个疏忽,韩晓已经在他手背上又抓出来一道血印子,然后就象一只被彻底惹急了的大猫似的一边哭,一边冲着他连抓带挠,嘴里还含含糊糊地骂:“让你欺负人!让你欺负人!”   邢原又好气又好笑,闪了几下用力抓住了她的两只手一左一右按在她的脸颊旁边,本想好好解释一下的,结果一对上她那双红通通的,马上就要冒出火来的眼睛,邢原没忍住一下子就笑喷了:“晓晓……晓晓……你不能这么玩赖……”   韩晓怒火中烧,可是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眼圈一红,眼泪又掉了下来。   邢原笑着笑着眼神就变了,黑湛湛的一双眼瞳慢慢变得幽深。   韩晓看不懂,直觉不是在看自己。可是不管他看的是谁,为什么要跑来自己家里来闹得鸡犬不宁?韩晓原本对自己防盗门的安全性相当有信心,可是他这么一闹还让她怎么住?换门?还是干脆换房子?他奶奶的,房贷压根还没还清呢……   两只胳膊还没有挣扎开,就觉得他的手用力一收,半蹲着的韩晓重心不稳,一头撞进了邢原的怀里。男人身上的味道混合了淡淡的烟草味和沁凉的木调香水,象一块刚刚被太阳晒过的麻布,粗糙而温暖。   隔着薄薄的一层棉布,韩晓的脸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皮肤上传来的热度。震惊只维持了短短的几秒种,就被不自在的感觉取而代之。尤其是刚才他眼里那种不知道在看谁的诡异目光,又让她有种想要骂人的冲动——该上哪儿发疯就上哪儿去发,到她这里来干什么?!   韩晓不顾一切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卫生间。   眼泪鼻涕弄得整张脸湿漉漉的,韩晓打开水龙头匆匆洗了一把脸。卫生间的光线不好,照得镜子里的这张脸怎么看都煞白煞白的,偏偏眼圈通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过……对着的是这个人,韩晓也不稀罕好看。   韩晓把毛巾捂在脸上,靠在盥洗台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发泄式的痛哭让人感觉疲惫。韩晓觉得自己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面对这个人了,真想就这么一直待在卫生间里直到他走。   可是面对的是邢原,这种逃避的方法显然是没有什么用的。   无精打采地从卫生间出来,邢原背对着她正站在窗边抽烟。玄关的灯照不到那个角落,所以他的侧脸显得一团模糊。   韩晓抱着胳膊靠在卫生间的门口,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你现在马上离开,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邢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睛很亮,但是看不清神色。   韩晓半垂着头没看他,想了想又说:“我知道区区一道门锁不住你这样的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够顾及自己的身份,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事。”   “无聊?”邢原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仿佛在问她,又仿佛在问自己。   “对,无聊。”韩晓瞥了他一样又垂下了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在我这里看到什么。只是一张相似的脸——我觉得你对着她的照片就已经足够了。完全没有必要骚扰到我这样不相干的人。”   邢原没有出声。韩晓所有恶劣的情绪都被这男人给勾了起来,语气开始变得无所顾忌:“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不知道争取,等到败下阵来又只会把脾气发到不相干的人身上——你算什么男人?!”她望着脚下,眼底有一抹流光滑过来又无声地收了回去。明明白白的鄙夷,不屑于掩饰。   邢原没想到她居然也知道自己和白安妮的那点事儿,多少有点小小的意外。随即便想到了她这消息的来源,一张脸又沉了下来:“罗青枫说的?”   韩晓没有理会他的语气,淡淡答道:“于洋和他吵架的时候提到了这个名字。我问的。”   邢原把剩下的半支烟顺着窗口扔了出去,一时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放在一边的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邢原拿起电话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按掉:“我得走了。等我办完了事我们再好好谈谈。你的电话我已经留给了秘书,他会定期给你打电话的,需要什么你跟他说。”   韩晓斜了他一眼:“我没有占别人便宜的习惯,我和你不熟的。”   邢原似笑非笑地朝她走了过来,韩晓有点紧张,但是腿脚都懒洋洋的,想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停在了自己的一步之外。   “你跟谁熟?罗青枫?”邢原压轻了声音反问她:“这小子撬我墙角我还没跟他算账呢!”   韩晓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瞪着他正要说话的时候,邢原却抬起手把她脸颊旁边的碎发捋到了耳后,动作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邢原的手缓缓地滑过她的脸颊,恋恋不舍地在她耳朵上轻轻捏了一把:“傻丫头,罗青枫那个生活白痴不适合你。”   韩晓不自在地偏过头,讥诮地反问他:“那谁合适?你?!”   邢原和她对视片刻,一声不吭地拉开门走了出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把房门关得很用力。“砰”的一声连墙壁都震得嗡嗡作响。   韩晓低声骂道:“变态!”   变态留下的礼物直到她临睡前准备关窗户的时候才注意到。   那是一个挺小的方形盒子,被窗纱压着,只露出了一段精致的墨绿色缎带。韩晓还没有打开,就闻到了一股细细甜甜的香气。是甜品的香气。韩晓犹豫了一下打开盒子,原来是一块圆嘟嘟的巧克力蛋糕。上面还用奶油堆着一个笑眯眯的小雪人。   折腾了一个晚上,此时此刻突然闻到甜甜香香的味道,令人不自觉地胃口大开。何况只是一块蛋糕,拒绝了只会显得自己小气……   韩晓一边想这个变态还真是大大地狡猾……一边用小叉子舀了一勺奶油放进嘴里。细腻的甜香融化在口腔里,令每一个味觉细胞都瞬间苏醒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开始追逐起令自己感动的味道来。   连心情也开始不知不觉地好转。   甜的味道最容易让人有幸福感——当韩晓盘膝坐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吃蛋糕的时候,心底里不期然就想起了这么一句话。   只是……为什么这样的感觉偏偏是由这个人给予的呢?   说起来是一室一厅的房子,其实韩晓的这个厅只是四平不到的一处玄关。   玄关的一整面墙被改造成了壁柜,专门收纳韩晓的鞋子、雨伞等杂物,另一面的空墙改造成了镜墙,反映着房间里的落地窗,无形中放大了狭窄的空间。镜墙的角落里摆着一盆一人高的绿植,叶片茂盛。   房间不到四十平,以落地窗为界,均匀地分作了左右两个部分。右侧是她的休息区。简单地摆放着衣柜、床和床头柜。另外一侧则明显是工作区,除了靠窗摆放的书柜和一张书桌,其余的东西都乱七八糟地摆在浅色的木质地板上。   因为是顶楼,屋顶是朝着窗口方向倾斜的。床铺的上方开了天窗。似乎是可以躺在床上看星星的……   这是罗青枫第一次看到韩晓的房间。大小跟他估计得差不多,凌乱程度也跟自己估计的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要比自己的预想多了几分柔和的女性气息。床铺不是古板的工作蓝,而是粉紫交错的碎花;窗帘不是规规矩矩的百叶窗而是绣着绿萝的白纱;就连床头柜上的台灯也是精致的花蕾形状……   这些意料之外的东西让他觉得有趣。   厨房在房间的另一侧,碎砂玻璃的推拉门半开着,韩晓系着围裙正在洗菜。水声哗哗地响着,窗外有邻居家传来的音乐。   也许是感觉到了罗青枫的视线,韩晓抬起头冲着自己的书桌扬了扬下巴:“左边那个柜子里有饼干桶,饿了可以先吃点饼干。”   罗青枫摇了摇头:“我妈总拿饼干喂猫,所以我条件反射,看见那东西就会联想到猫粮。”   韩晓抿嘴一笑,很小心地反问他:“我记得你家是在上海吧?你怎么……没回上海?”这个问题她一早就想问了,但是一直没敢问。   罗青枫揉了揉自己的脸,含含糊糊地说:“那不是……不想被管得太死嘛,这里离上海不远不近的,正好啊。”   韩晓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沉到了底。垂下头继续摆弄泡在水池里的青瓜,唇角不自觉地漾起了微笑。   罗青枫摆弄了一会儿她书桌上的书。都是韩晓的专业书,看不懂,也没有兴趣看。一抬头,看见了挂在案头的木质相框。里面是一张发旧的照片。很多人的合影,似曾相识。   罗青枫取下相框仔细端详。相同的照片他也有过一张,但是辗转走过了太多的地方,已经记不清扔在哪里了。照片上高高矮矮的一群半大孩子,以讲台为台阶站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半圆形。最前面的一排还半蹲着。身后的黑板上写着“欢度元旦”,旁边十分应景地画着气球彩带什么的。正是当年自己的手笔……   罗青枫不禁抿嘴一笑。应该是高二那年的元旦吧,是他在T市度过的最后一个节日。   他在照片上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自己,站在最后一排的最中间,头发有点乱,几乎挡住了左边的眼睛。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带着那个年龄所特有的桀骜不驯。而韩晓居然就站在他的前排只相隔一个人的位置上。束着马尾,冲着镜头腼腆地微笑。   脑海里模糊的印象都在这张照片面前变得清晰起来,罗青枫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把闲书压在化学课本下面偷看的女生。细碎的刘海垂在眼前,下颌的弧度精巧而单薄。自己那时总是迟到,从她的身边经过时,她总是匆匆地瞥自己一眼,然后继续看自己的书。眉眼都淡淡的,看不出神色。   那时的她应该是个很安静的人吧。混在人群里一点也不出挑。   韩晓甩着手凑了过来,看见他手里的照片有点不好意思了:“怎么看这个?”   罗青枫抬头看着她,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我说韩晓,你那个时候是故意要凑到我前面来的吧?”   韩晓的脸红了:“哪有?我是拿到照片才发现你在我后面的。”   “不可能!”罗青枫捏住了她的下巴,笑嘻嘻地凑过来吻了吻她:“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偷偷看我站哪里,然后一点一点往那边凑来着?”   韩晓的脸更红了,拨开他的手嗔道:“吃饭!”   绿豆粥、两样清淡的小菜:素炒菜心和凉拌豆苗,还有就是在楼下的熟食店买回来的卤鸡翅和小笼包。   罗青枫本来不太饿的,看到一桌子的清粥小菜忽然又有了胃口。   “怎么样?”韩晓看着他夹菜,小心地问道:“味道?”   “凑合吧。”罗青枫头也不抬地说:“炒这些素菜不就是放盐放蒜蓉吗?我觉得谁来炒都是差不多的味道——你这个跟我老爸炒得就没啥区别。”   韩晓琢磨了一会儿,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是夸自己手艺已经赶上了他老爸那么好?还是在损自己老爸手艺差得跟自己一个水平?   “别瞎琢磨了,”罗青枫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从瓷碗的上方瞥了她一眼:“这个水平养活我就足够了。我不挑嘴的。以后咱们就在你家吃饭吧,天天在外面吃多贵啊。”   韩晓不禁一笑:“你想得倒挺美。我也得有时间伺候你啊。”   罗青枫也笑了:“没时间当然不能强求了。我说的是你休假的时候——休假的时候在家做做饭总可以吧?”他的嘴角还粘着一粒米粒,笑起来的样子多少有点傻乎乎的。   韩晓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跟自己梦想了多年的那个形象完全不是一个版本的,那个罗青枫是漫画故事里桀骜不驯的冰山王子,自持才艺,高高在上。眼前的这个版本,不高兴的时候总爱板着脸,高兴的时候又有点孩子气……   率真,也生动。   罗青枫伸手过来用筷子的另一头夹她的鼻子:“喂,这个问题还用想这么久吗?电影里说女人都很愿意在家里做做饭,显摆显摆厨艺的呀?”   罗青枫的“电影里说……”立刻让韩晓想到了小品里魏淑芬的那一句“俺娘说……”,扶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罗青枫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却直觉跟自己的说的话有关,丢下筷子就作势要挠她的痒痒:“你在笑我对吧?居然敢笑我?”   两个人正闹着,电话响了。韩晓拿起电话,是胡同打来的。他是技监科的总工,韩晓看见屏幕上他的名字,立刻伸出手指按在嘴上冲着罗青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胡同的声音听起来慢条斯理的:“小韩工,休假休得怎么样?”   韩晓知道他是有公事才会打电话,但他既然不先提,她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还好,你给我的资料还差D五区的就汇总完了。”   胡同夸奖她:“这速度已经很快了。D五区的图纸留着我来弄,你把前面那些整理一下发到我的邮箱里来。”   “好。”韩晓连忙点头。   “还有一件事,”从胡同慎重的语气里,韩晓就能听出他要说正事了。果然再开口的时候,胡同的声音里就带出了几分抱歉的意思:“是这样,我知道你的休假还有一个多礼拜。不过,二期那边提前开始联校了,咱们得上人配合。你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看看能不能先上?”   韩晓不自觉地望向罗青枫:他算不算要紧的事?嘴里却正正经经地应着:“好的。哪一天?”   “明天一早回来报到。”胡同想了想,又说:“记得把资料带着,那都是资料室里借出来的,回头还要交回去的。”   韩晓又答应了一声。望向罗青枫的目光里不知不觉就多了几分依依不舍的味道。   罗青枫放下筷子,抓过纸巾擦了擦嘴:“要走了?”   韩晓挂了电话,沮丧地点了点头。   “还是二十八天啊?”罗青枫叹了口气:“怎么非得二十八天啊?多急人啊。”   好像是很长。不过……   “等我回来,就有整整一个月的假哦。”韩晓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二十八天啊,他们的交往从开始到现在也不过才两个星期。   相守的日子是按天来计算,离别的日子也要按天来计算……韩晓忽然间对一切都不确定起来——在海工,多的是因长时间不能在一起而导致的感情破裂的例子。孟郊就是一例。据说他女朋友前前后后谈了不下一个连,总是刚认识几天就被打发到了项目上,等他忙完了项目再回来,人家早就成了别人的女朋友。   韩晓叹了口气。   罗青枫凑过来抵住了她的额头。从极近的地方看,他的眼睛里漾着清亮的光,干净的象孩子。她的脸就倒映在那一片水光之上,傻傻地错不开眼。   罗青枫环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口:“乖乖去吧,我等你回来。”   收拾好东西,打罗青枫的电话却没有人接。几分钟之后再打,还是没有人接。韩晓心里就有些不安。打崔浩的电话,却是值班的小护士接的,用一种很不耐烦的语气说:“崔医师正在手术。”   韩晓心神不定地洗了澡,出来再打罗青枫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再打崔浩的电话却顺利地接通了。   “崔浩,我是韩晓,”韩晓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在找罗青枫,他的手机没有人接。他跟你联系了吗?”   崔浩大概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不安,竟难得地没有打趣她:“你别急,等我先去画廊看看。有什么事再给你打电话。”   韩晓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有点不好意思:“你能走得开吗?”   “没事,”崔浩答得轻松:“刚下班了。”   放下电话再拨打罗青枫的手机,果然是无人接听。崔浩跟值班护士打了个招呼,匆匆忙忙打了辆车就直奔画廊。   车子刚刚拐上河北路,崔浩就看到画廊外面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黑压压的。路边还听着两辆警车。崔浩心里“咯噔”一声响,连忙喊司机停车。顾不上等他找零钱,拉开车门三步两步挤进人堆里一看,灯箱歪倒在人行道上,橱窗也被砸碎了,满地都是五颜六色的碎玻璃碴子……好像台风刚刚过境似的。   两个警官正站在画廊门口了解情况。崔浩一眼就看见了罗青枫。   罗青枫的胳膊不知被什么东西刮破了,上面很简单地裹了一块手巾,斑驳的血渍在浅色的T恤上染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凌乱的头发也挡不住眉梢的一块淤青。还好除了胳膊,身上似乎没有其他的伤。他身边是那两个出来打短工的大学生。两个人的衬衣都被撕扯破了,脸上也都带了伤。不过看起来还是罗青枫的情况更糟糕一些。   崔浩挤进去拍了拍罗青枫的肩膀:“怎么弄成这样?”   “没事。”罗青枫摇了摇头:“有人找麻烦。”   这还叫没事?崔浩望着罗青枫的眼睛无声地询问。罗青枫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不动声色地轻轻摇了摇头。   借口自己的伤要包扎,罗青枫打发身上受伤比较轻的短工小李跟去警局备案。警车一走看热闹的人也就慢慢散了。崔浩这才想起了韩晓给自己打电话的事,忙说:“韩晓找不到你,正着急呢。你还没告诉她?”   罗青枫从长裤的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机居然还没有被砸坏。果然一长串的未接电话。罗青枫回拨过去,电话几乎立刻就被接了起来。韩晓的声音里透着焦急:“罗青枫,你这么久没接电话,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罗青枫转过身,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以往一样平静:“就是在楼下帮忙,手机扔在画室了。”   “真的?”韩晓对这个解释明显地怀疑。   “当然是真的,”罗青枫垂下眼眸,轻声笑了起来:“真没事,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真要忘了什么,等到了平台上再想起来,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不知道韩晓是不是意识到了他是故意在打岔,没有出声。而这片刻的沉默不知怎么,令罗青枫的心里很突然地就溢起了几丝温情。都说女人的直觉很灵验,她大概也是感应到了什么——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   “有什么事你可别瞒着我。”韩晓不放心地叮嘱。   “嗯,不瞒着你。”罗青枫冲着墙壁微笑。墙壁上正对着自己的位置上原本挂着一副色彩斑斓的静物画,此刻画面已经被利刃划破,画布翻卷起来,露出了下面的衬板。象是某种散发着狰狞气息的后现代艺术品:“有什么好事我都不会瞒着你。快去休息吧。”(www.txtx z.com)   韩晓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就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罗青枫望着手心里重新变得黯淡的手机屏幕,唇边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了。   崔浩看着他,微微蹙了蹙眉头:“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她?”   罗青枫摇了摇头:“她明天要上平台的。”   崔浩没有再说什么,转头看看满地狼藉,低声问道:“孟恒宇的人干的?”   罗青枫没有说话,只是眉目阴沉地望着脚下的碎玻璃。   在门诊包扎完伤口,已经快到午夜了。崔浩坐进了驾驶室里,摸了一支烟点上。想了想,又递了一支给罗青枫。   烟味弥漫在封闭的空间里,让凝重的空气染上了一抹模糊的色彩。无形之中,闷坐在车厢里的两个人都感觉到了莫名的压力。   “上次你挨揍的事,也是孟恒宇干的吧?”崔浩呼出了一口气,低声问道:“这老小子到底要干嘛?”   “他那样的人压根就不在意有我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他看的是于洋和她的于氏。” 罗青枫的唇角微微勾起,是一个略显无奈的嘲讽的笑纹:“只要是讨于洋高兴的事儿,他都会高高兴兴地去做。”   “Such a fruitcake!”崔浩骂道。   罗青枫嗤笑:“你可是医生。居然拿这种话骂人?”   崔浩哼了一声:“上次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罗青枫靠在车座上懒洋洋地解释:“孟恒宇在追于洋,于洋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跟他说我是她什么什么人。于是孟老大就发飙了。我跟那几个人解释于洋只是画廊的投资人,他们不信,推推搡搡地就动起手……”   崔浩又哼了一声:“换我也不信。”   罗青枫又笑:“崔大爷,你到底站哪边啊?”   崔浩又问:“于洋怎么说?”   罗青枫垂着眼望着指间缭绕的细烟,面无表情地说:“于洋不承认,她说自己跟孟恒宇什么关系也没有。”   崔浩哼了一声:“你信?”   罗青枫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那一次的事儿,十有八九于洋事先是不知道的。毕竟那时候我们还没翻脸。不过,她事后肯定能查出来。”   “查到也不说告诉咱们一声?这死女人。” 崔浩拍了拍方向盘低声骂道:“邢原呢?”   “回德国了。不知道是不是去喝我大哥的喜酒了。”罗青枫不知想到了什么,嗤地一声笑了:“总跟我打听他干嘛?你该不是对他有啥意思了吧?我可警告你,那是一个没节操的坏胚子,祸害过的人比你治过的病人还多。”   崔浩斜了他一眼,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于洋干的这些事,他到底知道不知道?”   罗青枫叹了口气:“大概不知道吧。他要是在T市,于洋哪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孟恒宇搅和在一起?就算都是黑道买卖,于氏跟孟恒宇也不是一条道上的。”   崔浩没有出声。有关于氏有黑社会背景的事,对他来说也只是“听说”。但是画廊被砸却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事儿。韩晓说现在考警校来不及——这说法其实还是太天真了,混黑道混到孟恒宇那个水平,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知道拿银子喂熟了多少——大笔的银子捐款捧上去,有几个人还能挺得住?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这道理在哪里都行得通。更何况警察办公是要讲究证据的。画廊被砸即使追查下去不过也就是追查到几个小混混,要说是大企业家孟恒宇干的,十个人里会有十一个觉得这人是穷疯了,要敲诈有钱人。   “Such a fruitcake!”崔浩又骂。   罗青枫低声笑了:“拜托你骂人也换换花样,来来去去就这么一句,真没创意。”   “这一句骂起来最顺嘴。”崔浩拍了拍方向盘:“回画廊?还是回家?要不干脆回我家得了。惹不起总得躲躲。”   罗青枫摇了摇头:“画廊吧。还一堆事儿呢。总不能让人家还没毕业的孩子顶着。”   崔浩没有再说什么。车子开上河北路的时候,崔浩又问:“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罗青枫说:“当初同意于洋插进画廊里来,是看我大嫂的面子。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我最希望的就是她能撤走她的资金,然后走得越远越好。”   崔浩没有出声。罗青枫又说:“钱我不缺,但是生意上的事我不想出面,所以我缺的是一个名义上的投资人。”   崔浩摇了摇头,语气忽然间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她还不知道拍卖会上一幅油画能卖到四十万港元的谢丹青就是罗青枫你吧?”   罗青枫没有出声。他倒不是有意地要瞒着她,只是……当初于洋出现在慕尼黑美院的目的就是要挖出几个有资质的潜力股。面对她这样的生意人,罗青枫本能地有点防备。   崔浩哈哈笑了起来:“好。很好。让对手轻敌才是胜出的关键嘛。高!”   罗青枫笑而不答。   车子停在了画廊门外,罗青枫扶着门把手回过身来很认真地看着崔浩:“崔大爷,拜托你个事儿。”   “说吧。”崔浩答应得满不在乎。   “你明天替我送送韩晓。随便给我找个什么借口……”说着指了指自己脸上的淤青:“我这个样子,实在没法去——她还得在平台上待一个月呢。”   崔浩想了想:“要说你忙生意什么的,显得咱们重利轻别离——就说你的狗腿崴了,上下楼梯不方便,被我给捆在家里了。”   罗青枫笑骂道:“你那才是狗腿呢。”   厚脸皮   韩晓始终想不明白: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少部电话?或者说,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少个不同的手机号码才够用?   明明的一个个陌生的号码,接起来却毫无例外都是邢原的声音。发现了这个特点令韩晓倍感无力:“你家是卖电话的吗?”   电话的另一端邢原放声大笑:“我家不卖电话。不过打电话这个人正挂牌出售呢:该男性身高一米八三,体健貌美,性格开朗。可以现金购买也可以申请分期付款。小韩工有没有兴趣啊?”   韩晓哼了一声,嘀嘀咕咕地骂了一句:“厚脸皮。”   邢原的声音忽然离开了电话,叽里咕噜地压着嗓子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跟身边的人交待什么事。然后,韩晓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门响。忍不住就有些纳闷:这个人到底在干嘛?   片刻之后邢原的声音再度响起:“又要上平台了?”当他放低声音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会有种特别的醇厚,尾音微微挑起,有那么一点点……诱惑的味道。   韩晓忽然就想起了他留下的那个巧克力蛋糕和氤氲在昏暗中浓烈的甜香。   那个时候刚下过雨,空气湿润润的。只因为混合了蛋糕的甜香,那样清寂的雨夜,她竟然丝毫也没有觉得冷。   韩晓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是因为吃人家的嘴短吗?   电话里传来“嗤”地一声轻响。韩晓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了邢原低着头用火柴点烟的样子:眉眼都垂着。隔着一层袅袅的烟气,她原本就看不懂的目光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可是,她什么时候见过他点烟的样子呢?韩晓搜遍记忆也不得要领。   “累吗?”邢原很突兀地问。   “嗯?”韩晓愣了一下。今天的邢原似乎要比以往的每一次都安静。可是这样安静聊天的语气,韩晓反而无法适应了:“你真是邢原?不是被鬼附身了吧?”   邢原低声笑了:“晓晓,我很累。所以我没法子赶回去送你了。”   看看,越说越有礼貌了。韩晓开始感觉不自在:“没有关系的。”   “我去接你。”邢原沉默了一下,说:“等你下来的时候,我去接你。”   “啊?”韩晓被他跳跃的思路绕得有点迷糊了:“接我干嘛?海工回市区有班车啊?”   “你有的时候傻得让人生气。”邢原叹了口气:“明天是要早起吗?去睡吧。”   韩晓懵懵懂懂地挂了电话。一想到她居然能心平气和地跟邢原通电话——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韩晓揉了揉自己的脸,心想:如果不是邢原被鬼附身,那就一定是我在梦游。   车还没有拐进海工门口的停车场,韩晓就看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色奔驰和靠着车门光鲜亮丽的于洋——美女香车,任是谁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可是韩晓不明白于洋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于洋已经看到了他们,有点不耐烦地朝着他们招了招手。   崔浩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象看外星人:“这八婆上这儿来干什么?”   “谁知道?”韩晓被崔浩的用词给逗笑了,“我猜……应该不会是来送我的吧?我能有那么大面子?”   崔浩摇了摇头,笑得别有深意:“你可是她名正言顺的情敌。来示威一下总是必要的吧。”   韩晓瞪了他一眼:“名正言顺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好不好?”   不等崔浩继续贫嘴,于洋已经走了过来,伸出涂着亮橘色指甲油的修长手指在韩晓一侧的玻璃窗上敲了两敲。   窗降了下来。崔浩笑道:“唷,大美女,怎么上这儿来散步了?”   于洋瞥了他一眼,目光就落到了韩晓的脸上:“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韩晓没有动。倒不是害怕她会对自己怎么样。而是单纯地不想听她说话:“恐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而且我也不觉得你和我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几句话而已,能占用你多少时间?”于洋皱起眉头,伸出一根指头点着她的脸,眼里露出警告的神气:“我劝你你最好……”   “最好什么?”崔浩看着她,语气也开始变得冷冰冰:“要耍泼的话……不是应该选个昨天那样月黑风高的好时机才方便下手的么?”   于洋的指头僵了一下便收了回去,微微眯起眼,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你看你说的,我只是替我大哥传个话。再说韩晓可是我大哥的宝贝,我哪敢对她怎么样啊。是吧,韩晓?”   听到“宝贝”两个字,崔浩的脸色变了。   于洋狡黠地笑了:“韩晓,你没发现咱们之间除了罗青枫,可以交谈的话题还有挺多的么?”她提到罗青枫的时候,眼睛里有种不太一样的神情。让韩晓本能地警惕起来。   韩晓下了车,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走到了路边。于洋回头瞥了一眼车里的崔浩,冷着脸说:“看不出你还是个闷骚型的人。连崔大爷都能被你勾搭到。”   韩晓抱着胳膊蹙了蹙眉:“你大老远跑来就是要说这个?”   “邢原那个变态非让我来送你。”于洋眼里的怒气滚了两滚又沉了下去:“还有一包东西让我给你送来。”   “变态”两个字倒是用的很合韩晓的心意。韩晓笑了笑,干干脆脆地说:“我不要。”   于洋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还是老老实实跟着邢原吧。别再缠着罗青枫了。”   韩晓没有出声。   于洋又有些不耐烦起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神气拿手指点了点她:“你别仗着有邢原撑腰就跟我……”   看到这个手势的崔浩拉开车门走了出来。于洋哼了一声,转身走回自己的车子,从后备箱拉出一个大包顺手扔在路边,“呐,都在这里了。要不要随你,反正让我做的我都做到了,回头你可别跟他告我什么歪状!”   韩晓觉得她最后那一句话说得很是阴险。因为崔浩的脸板得越来越黑,不等奔驰挑头开走,就追着韩晓问:“邢原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提到这个人,韩晓总是有些心烦意乱。   崔浩冲着那个大包努了努嘴:“东西呢?”   韩晓本来想说自己不要,让他看着办的。没想到崔浩皱了皱眉头,还是帮她把那个大包拎起来放上了行李车。嘀嘀咕咕地说:“算了,算了,不过是一点东西……我们青枫还不至于这么小心眼……”   韩晓抿嘴一笑,刚一转身,就听崔浩在背后喊她。可是韩晓一回头,他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似的,瞅着韩晓出了会儿神才说:“青枫那个人不太会哄人,但是他心眼挺实在的。”   韩晓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崔浩还想说说邢原的事,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立场。心里很是纠结。   韩晓一直走到大门口,掏出证件出示门卫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崔浩还站在那里发呆。忍不住暗自腹诽这人还真是个胳膊肘往里拐的主。回头要是罗青枫看不上自己了,他还能对自己的感情问题这么关心么?   这样想的时候,韩晓又觉得自己很是无聊:该不会是连他的同性朋友自己也吃起醋来了吧?   从直升飞机的窗口望出去,陆地越来越遥远,窗外的景色渐渐被一望无际的大海所取代。没有了陆地的喧嚣,世界重新变得空旷。潜伏在心底的孤寂再一次席卷而来,来势汹涌。   韩晓把脸贴在窗口,望着陆地在视线的尽头渐渐收缩成一条模糊的线,心头随之浮起了连自己都无法拆解清楚的惆怅。   是想念吧,她想。才刚刚离开,便已经开始想念了。   可是,此时此刻涌动在心头的想念又和第一次离开陆地时的感觉完全不同。那时的自己,只揣着对一个人的患得患失的牵挂神魂颠倒。而此刻的自己,心里却纠结了太多说不清楚的东西。比如邢原那些她无法理解的举动;再比如……她对于于洋的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罗青枫从来都没有和她断了联系,也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一个正式的交待。这种被疑问梗在喉中的感觉对韩晓来说并不舒服,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追问。也许在面对罗青枫的时候,她始终都过分地小心了。于是这小心就变成了习惯,一直顺延下来,结成了一层足以令自己感觉疲倦的茧,不知该如何去咬破。   于是,临行前的不舍,到了此时此刻自然而然地就转换成了一点点奇怪的庆幸。韩晓想,也许适时的分开对她和罗青枫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吧。至少对她来说,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喘口气了。   她真的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疲倦来。   刚上平台的工作人员基本上都有半天的假,用来休整内务。   安排给韩晓的还是上次的那间宿舍,但是同室的人却变成了另外一位年长的女设计。韩晓在海工的办公楼里见过她,知道她叫涂宝。是设计科年龄最大的一位设计。   有家有室的人,在很多细节上都和韩晓这样的单身不一样。他们的衣柜和床铺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也会习惯性地把全家福照片摆放在案头最醒目的位置上。   韩晓望着照片上虎头虎脑的少年,忍不住问道:“涂工,你儿子今年是上中学了吧?”   涂宝笑道:“是啊,学习还不错。就是淘气。有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就要请家长。闹得我爱人焦头烂额。”   韩晓安慰她:“听说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很叛逆。”   涂宝一边整理手里的图纸,一边摇了摇头:“还是家庭的问题。我一年到头总在外面泡着,连学校的家长会都没有参加过。他爸爸一个人又要忙工作,又要顾着他……”   韩晓望着照片上的少年,目光又移到他身边眉目温和的中年男人身上,下意识地反问:“那你爱人怎么看待你的工作?”   “结婚之前没有意识到总不在家会有什么后果,结婚之后就很不适应。有段时间闹得很厉害,还说过要离婚。”涂宝叹了口气:“其实不是一个系统的人,没法子真正了解咱们这一行的工作性质。但是如果两口子都是同一个系统的,了解虽然了解,但是两个人都忙得不着家,日子也没法过。”   韩晓没有说话。说实话,她还是头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涂宝一边把整理好的图纸按编号收录在一起,一边说:“毕竟大多数的人还是愿意安安稳稳过正常的日子。如果出来进去总是自己一个人,那跟单身有什么区别呢?”   韩晓想起罗青枫说过的那一句“以后咱们就在你家吃饭”,心里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涂宝打量着她的表情,反问她:“你有男朋友了吧?他怎么看待你的工作?”   韩晓摇了摇头:“暂时还没说什么。”她想:连她的这个男朋友都还是“暂时”的,说别的……实在是有些为时过早了。   “年轻就是好啊,什么事都不用考虑那么多。”涂宝有点感慨似的微微叹气:“不过,如果能有机会留在科室的话,你还是争取一下吧。毕竟是女同志,总往项目上跑也不是个事儿啊。等以后结婚了、有孩子了,还是得照顾家庭的。谁都有工作,也不能总是让对方包容咱们,对吧?”   韩晓点了点头。转念想到技监科那几个有家有室的姐姐们,心里又觉得留在科室……只怕是难。   爬上火炬装置的最高层,韩晓一把摘掉了安全帽。一边捋着汗湿的额发,一边转过身冲着刚爬上来的胡同谄媚地笑:“胡工,凉快一下,就凉快一下。不算违反安全条令吧?”   胡同和施工方的刘工一边从背上往下摘标准仪器,一边呼哧呼哧地直喘气:“不算!当然不算!这已经是装置的最高层了。除非天上掉陨石,否则哪有东西能砸到咱们啊。对吧?”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胸口:“到底老了,才爬这么点高度就不行了。想当年在陆地项目,九十四米高的火炬,一天爬几个来回,没事!”   韩晓扑哧一声笑了:“人家刘工还在这里呢,你就吹吧。”   胡同看看她,在看看旁边的刘工,笑道:“吹什么吹啊,真的。”   韩晓笑道:“九十米高的火炬我也上去过。好几个来回?你就别蒙我了。”   胡同笑道:“不会吧,你以前不是在实验室吗?”   韩晓解释说:“大前年的时候,有个新建的厂买我们的仪表。他们厂技术人员还没有到位,跟施工方联校的时候没有合适的技术人员配合,就把我给借过去了。试车完了才退回来的。整整三个月呢。九十米高的火炬上头就几根热电偶。爬上去了说控制室里的点没有做,又下来。刚下来又说可以做了。再背着仪器爬上去……”   说到这里,胡同和刘工已经笑出了声。韩晓撇了撇嘴:“九十米高啊,一个下午就爬了两趟。累得我差点吐血。”   胡同笑道:“海洋平台不会有那么高的火炬。你放心爬好了。”   不高,但也是装置的最高处了。靠着栏杆,整个平台的景色尽收眼底。施工接近尾声,纵横排列的管道设备已经做完了保温,外面都已经包上了银灰色的外壳。在夏天的艳阳下呈现出一种属于工业的,冷硬流畅的美。   一想到这副令人心动的图画里包涵着自己的一份努力,韩晓心中油然生出了不可名状的自豪来。   摸出手机拍了几幅照片,还没来得及欣赏欣赏,就听对讲机里传来了孟郊的声音:“胡工,小韩,到位了没有?TT8503可以做了。”   韩晓连忙收了手机,摸出别在连身工作服腰带上的对讲机:“孟工,我是小韩。我们已经到位了。”   孟郊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电波干扰:“好,加信号吧。”   胡同和刘工动手拆掉了链接在表头的接线端子,麻利地链接到了标准仪器的输出端上。韩晓注视着标准仪器的显示屏,语声平稳地报数:“0%。”   对讲机里传来孟郊的声音:“0%。”   “25%。”   “25%。”   “50%。”   “50%。”   “75%。”   “100%。”   “100%。”   孟郊:“OK。”   韩晓一边做记录一边把对讲机夹在耳朵边问他:“下面做哪一个?”   孟郊答了一声:“稍等。”就没了声音。一直到TT8503的线路复位,胡同在施工方的记录上签了字还是没有动静。几个人靠着装置都坐了下来。   “最好这一天能把高处的这几支热电偶都做完。”胡同眯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能总爬这么高啊,我可要吃不消了。”   韩晓抿嘴笑道:“明天我跟刘工跑现场,你和孟工留在控制室吧。”   胡同摇了摇头:“等后天小李子上来了,咱们还得分成两组赶紧把剩下的活儿扫一扫。你和孟郊留中控室,我和小李子跟现场就行。”   韩晓一愣:“联校不是刚开始?”   施工方的刘工指了指头顶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空,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季节,怕的是有台风。”   胡同也点了点头:“台风过境的时候,平台上能撤的人都得撤回去。这一耽误时间上就不好控制了。”   对于台风,韩晓的印象就只是不停地刮风下雨。海上的台风是什么样子她想象不出来。正在脑海里搜索有关台风的知识。就听对讲机里传来了孟郊的声音:“胡工,小韩,先下来吧。电脑这边的点还没有做完,剩下的几个热电偶今天做不了。先扫罐区吧。”   胡同笑道:“得,回头还得来爬高。”   二十八天   罗青枫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站在一群彪形大汉中间的于洋。尽管是在室内,于洋仍然戴着她那副限量版的古驰太阳镜。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挡住了眼睛才会显得更有气势。   罗青枫搓了搓手上的颜料,慢慢地走到了于洋的面前。和两片黑色的镜片对视,感觉并不好。但罗青枫没有避开视线。因为于洋已经明白无遗地摆出了战斗的架势。他不想在号角吹响之前就败下阵来——尽管和这个女人的对峙他还从来没做得这么明目张胆过。   于洋带着一点倨傲的神情打量着大厅里光秃秃的墙壁,侧过头冷笑了一声:“Leo,好久不见。没想到……你的画廊居然没有营业啊。”   罗青枫把双手插进了长裤的口袋里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是啊。开张就有人来捣乱,反而会赔得更多。不合适啊。”   于洋抬起头,唇边的笑容加深了:“是吗?可是不开张的话,房租、水电还有人工还是要按期付的吧?”   罗青枫没有出声。   “那可怎么办才好呢?”于洋真心实意地笑了:“画也卖不出去。收入也没有。如果我撤回投资,画廊就要开不下去了吧?你的所谓理想就这么……灰飞烟灭了,还真是有那么一点遗憾呢。”   “成语用的不错。你的中文有进步。”罗青枫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   于洋十分仔细地端详着罗青枫的表情,大概是觉得罗青枫平淡的反应有些出乎自己的预料,犹豫了一下转头吩咐那几个男人:“都出去。”   罗青枫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几个男人鱼贯而出,低下头无声地笑了:“你是不是觉得男人都是傻瓜?我是,孟恒宇也是?”   “什么?”于洋没有听懂他的话。   罗青枫望着她,目光中有她看得懂的疏离和她看不懂的一丝怜悯:“于洋,孟恒宇是要追求你和你在于氏的股份。你却利用他的人来要挟我……你没有想过如果我同意了你的要求,回头你又该如何跟他交待?跟他说:我把罗青枫和他的画廊搞定了,用不着你了。你一边凉快去——是这样吗?”   于洋的脸色变了,盯着罗青枫的一双眼睛里透出了一点恶意的神色:“等你真的混不下去了再求我就未必管用了。Leo,我不相信在T市被孟恒宇封杀的生意还有谁敢插手的。”   “那你就请便吧。”罗青枫不在意地笑了笑:“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回画室了。”   “罗青枫!”于洋的声音陡然拔高:“看着你自己的心血堆在库房里一点点霉烂,你就不觉得痛心吗?”   罗青枫垂下头低声笑了:“于洋,拜托你不要再说这种外行的话了。保存得当的话,一副油画可以有几百年的寿命。你和我会比它们更早地霉烂。我用不着去考虑会不会替它们痛心的问题。”停顿了一下又说:“何况,那也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就不用操心了。”   “罗青枫!”于洋又喊。   罗青枫头也不回地走上了楼梯。因为她是女孩子,年龄比自己小,而且跟大嫂关系密切的缘故,自己一直是处处让着她。之前不曾如此坚持,也许只是因为她还没有走得这么远,没有这么恣意地挑战自己的底线。   没有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知道她还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罗青枫心里也多少有点不是滋味。认识多年,这期间并不是没有过愉快的时光。至少在认识她之前,他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场,没有坐过过山车,也不曾站在摩天轮的顶端俯瞰过夜幕下的城市是如何触目惊心的美丽……   对她,也不是没有过微妙的心动。只是每一次的心动之后,总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因为于洋最本能的做法就是把爱做为绳索,好将他紧紧地缠在身边。而这偏偏是罗青枫无法忍受的。于是他只能从那最初的动心里将自己抽出来,然后一步一步退回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如果这也算是辜负,那么……好吧,他曾经辜负了她。   “罗青枫……”背后传来的声音微带哽咽。   罗青枫心中一动,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伴随着她示弱般的哽咽,他心底里一些模糊而温柔的东西渐渐蠢动起来。似曾相识。可惜的是……下一秒钟传来的低咒却将盘旋在他心头的那一丝惆怅彻底打散了。   “罗青枫,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罗青枫叹了口气:“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于洋学的是工商管理。对于艺术品,她最大的兴趣不过就是买入后以什么样的价格卖出可以赢得最大的利润。尽管从来没有人敢质疑她在艺术品鉴赏方面的眼光,但是在罗青枫看来,她并不懂画。至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懂。   韩晓也不懂,她的不懂是从来不加以掩饰的。但于洋不同,她的不懂外面包裹着一层名为“鉴赏家”的闪光糖纸。   所以于洋并不知道,从罗青枫画室里出来的精品,署名从来都不是罗青枫而是“谢丹青”。理所当然地,在于洋所熟悉的当代画家的名单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罗青枫”这个名字。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如此笃定地认定罗青枫这样一个在国外镀过金,然而却名不见经传的小画手绝对离不开她的资助和于氏的扶持。   罗青枫始终不认为自己是要存心对她隐瞒什么。他只是不愿让自己变身为于洋这位“鉴赏家”手里的一棵摇钱树罢了。当然除了金钱,她也许还想要一种名望:或许想成为发现了出色画手的那位慧眼伯乐;或许是想要成为这匹千里马背后的那位被世人所津津乐道的、充满了浪漫色彩的女性伴侣……   当然除了这一切之外,她还想要他。   这就是于洋所认为的“爱”的全部内容了。罗青枫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她的确是想要自己的,但是……如果她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发现那些蕴藏着的商机,那些可以成就她自己的潜在因素。这位高傲的女王还会不会对自己多看一眼呢?   他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尽管他一直都相信于洋对自己,是真的抱有那么一种超越了普通朋友的好感。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这种好感都没有动摇过。   也许没有什么不对。罗青枫想,她本来就是一个商人,在任何一件事物当中寻求利益最大化是她的本能。只不过……自己没有办法去接受如此精打细算的感情罢了。   坐回到画板前面的罗青枫,忽然没有了继续画下去的兴致。   画面上的韩晓安安静静地靠着躺椅出神。恬静的面容浮在暗色的的背景之上,宛如破云而出的一片皎洁月光。   普普通通的一件白色衬衣,宽大中性的休闲款式。不够精致,但是看着就很舒服。印象里她的衣服似乎都是这样的风格。普通,也亲切。这个女人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女王,她的普通宛如他的画笔和颜料盘,虽然摆放在不起眼的地方,对他而言却平实得触手可及。   罗青枫从来不擅长猜谜游戏,所以他喜欢她给予自己的那种笃定的感觉。   罗青枫拿起画笔在她的鬓角加了一抹日晒后的棕黄。他记得她的头发就是这个颜色的,没有经过精心护理的头发,因为日晒而呈现出了不够光泽的棕黄色。不过摸起来手感倒是十分的细滑柔顺。   罗青枫对女人的头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但是他喜欢自然的东西,比如她的头发、她的皮肤、她的嘴唇,都没有涂抹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是干净的,原始的面貌。吻上去的时候是细致柔软的皮肤,散发着自然清新的味道。象洗干净的蔬菜水果。   这样触手可及的生动才是罗青枫心目中真正的美。   罗青枫放下笔,默默地端详着画面上安静的女子。他想,如果二十八天也需要来做一个倒计时的话……会不会显得太矫情?   她的声音由大海深处某个无名的点传递到了大气层外神秘运转的通讯卫星,再折射回地球传到自己的耳边。其间的距离遥远得不可思议。   罗青枫忽然就觉得累了。听到韩晓声音的一刹那,画廊被砸以来所有郁积在心底里的疲惫都一起涌入心头。一时间只觉得疲倦到连指尖都在酸痛。   “罗青枫?”听筒里的声音混杂了模糊的杂音,罗青枫不知道那是她周围的声音还是信号里的干扰。但毫无疑问那是韩晓的声音:“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满累的样子,是不是天天花天酒地的,生活一点儿也不规律啊?”   罗青枫揉着额角低笑:“是啊,天天在外面鬼混呢。”   韩晓悻悻地哼了一声,又犹犹豫豫地问:“不是又认识什么花姑娘了吧?”   罗青枫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的花姑娘,今天有没有吃比颜料盘还大的进口苹果?”   韩晓也跟着笑,笑了一会儿又语声惆怅地叹气:“和我同一间宿舍的涂设计先回去了。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每天一收工,从食堂回到宿舍连个活物都见不到。又不好意思混在男人堆里去看碟打扑克……我闷得快要发霉了。”   生活区里有棋牌室和放映室,片子也不少。但是平台上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男性工作人员。又正好是夏天,挤在放映室的不少小伙子都喜欢穿着拖鞋打赤膊。她怎么好意思挤进去凑那个热闹?   罗青枫安慰她:“不是还有两个礼拜就回来了?等你回来咱们去伊势丹门口坐一天,咱们啥都不干,就看人,看个够!”   韩晓哧地一声笑了。   “没工作的时候就好好休息。”等她笑完了罗青枫又嘱咐她:“多吃蔬菜水果。每天都要喝两瓶牛奶——反正也不要钱,你还不抓紧机会多吃点?”   韩晓笑道:“好!多吃!”   罗青枫沉默片刻低声说道:“韩晓,我想你了。”   韩晓的手抖了一下。   罗青枫又说:“晓晓,我想抱抱你。”   韩晓知道自己不是沉得住气的人。但是罗青枫的一句“想你”还是让她彻底没了睡意。有些事……有些深埋在心底,一直不敢去奢求的愿望,此时此刻在经过了他这一句咒语之后,突然间开始变得蠢蠢欲动。   也许他只是累了……   也许只是忽然间有些脆弱……   谁都知道艺术家是一种远比常人更加敏感的生物,从一片鸡蛋皮上都能参悟整个世界,说不定这一刻他恰巧在多愁善感吧?而且只是一句“想你”说到底也不能代表什么。韩晓自己也想很多人不是吗?父母、郭蓉蓉、甚至郭蓉蓉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妈……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起来自己这样的一个存在呢?   韩晓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半夜,好不容易才有了几分睡意时,又觉得宿舍里异常闷热。似乎是空调停了。   韩晓正要起床把窗户打开,就听外面的通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远远近近的宿舍门便响起了一阵乱糟糟的开合声,似乎又不少人都出去了。   门外的走廊上闹哄哄的,有人在很急促地说着什么,可是语声急促,她什么也听不清。韩晓手脚麻利地摸过了床头的连身工作服套在身上,拉链刚拉起一半,就听胡同的声音在门外喊:“韩晓!韩晓!”   韩晓连忙拉开房门。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抬头看时,天空中不知何时堆叠起了层层的乌云,正一点一点地吞噬海面上澄澈的墨蓝色夜空。借着凛冽的风势,团团乌云如同草原上奔跑的猛兽一般,眨眼的功夫已经掠过了平台的上空。   一阵气流猛然袭来,迫得人不得不屏住了呼吸。轰鸣声随即自身后传来,一架直升飞机从宿舍后方掠过了头顶,剪影般硕大的黑色身躯轰鸣着飞离了平台,飞快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当中。   韩晓目送着直升飞机渐渐远离,心头竟然掠过了一刹那的惶恐,仿佛被什么人丢弃了似的。既然已经开始人员撤离,那就是说……她转身问胡同:“是台风?”   胡同点了点头,气喘吁吁地说:“按照原来的预报,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开始安排撤离的。没想到变天变得这么快。强台风很有可能沿125E附近北上到黄海。人员分批撤离。你坐下一拨飞机回去。我和孟郊留下。”   韩晓愣了一下。胡同又说:“直升飞机从陆地赶过来至少还要一个小时,你现在跟我一起去现场,趁着这会儿还没变天,赶紧协助施工方给精密仪表加上防雨罩——能加多少算多少。快!”   有了明确的工作指令,韩晓立刻清醒了过来。抓起安全帽就跟着胡同往外跑。   装置里的应急灯忽明忽暗地亮着,绵绵如丝的细雨已经落了下来,无声无息地在脸颊上汇成大粒的水珠,然后滚落在橘黄色的工作服上。工作服虽然防水,但是密集的雨珠还是顺着领口钻了进去。脖子和胸口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安全帽窄窄的帽檐只能在低头工作的时候勉强挡住眼睛,只要侧头,雨水就会随着疾风灌进鼻子里,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雨越来越大。风势也渐渐强劲。从没有近距离见识过台风的韩晓,到了此刻已经无法估算距离所谓的“灾害天气”还有多远的差距了。   眼前的装置渐渐地笼罩在了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里。最初还能看到其他工作人员奔忙的身影,到了这时,连数米之外的扶梯都已经看不见了。明明是八月里的酷暑天气,可是随着雨水的到来气温却骤然降低。爬到主装置二层平台的时候,韩晓的指头已经开始有些发僵了。盛放防雨罩的背包背在背后,背包里似乎也进了水,越背越沉。   韩晓费力地将系在腰上的安全带扣在装置的竖栏上,风吹得自己站不住脚。韩晓摸出的第一个防雨罩还没等打开就被骤然袭来的一阵哨风刮走了。   韩晓体会到了台风的威力,心里开始隐隐地有些紧张。   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很冷。然而比寒冷更要命的是什么人也看不见。除了近处的装置,就只有一片白花花的雨幕。仿佛将整个世界都跟她隔离了开来。让人有些莫名的恐慌。   那是被整个世界遗忘了的感觉。   对讲机一阵嗡嗡震动。韩晓连忙扶着防爆管线躲进了斜梯下方的勉强可以避雨的角落里。费力地取下了别在工作服下面的对讲机。   “韩晓!韩晓!”风雨声中,对讲机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微弱:“我是胡同。我现在在罐区。你在什么方位?”   “主装置二层平台DS2区。”韩晓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了风雨声里,不知道胡同到底听到没有。   “马上撤回中控室。”胡同声嘶力竭,但是传来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现场情况已经超出预料。你马上撤回去!”   “明白。”   韩晓收好对讲机,猫着腰钻出了斜梯,安全带的一端在自己的腰上,另一端还扣在竖栏上。韩晓拽着安全带挪了过去,手指刚刚触到安全带的扣环,耳边却忽然间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下一秒,整个竖栏便象恐怖片里的机械怪物似的迎面飞了过来。   一刹那间,双眼接收到的震撼和惊恐已经远远超出了肉体被撞击的疼痛。   桔黄色的身影被竖栏撞得直飞了出去,她的腰上还挂着那根要命的安全带。而安全带的另一端还扣在那一段被飓风撕裂的竖栏上。   韩晓落在两米外的平台上,然后顺着风势骨碌碌滚向了平台的边缘。   云南白药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没有起点也看不到终点。整个世界都已经浓缩成了一片澎湃的水声。铺天盖地。   浑身的骨头都仿佛碎裂了,无一处不在叫嚣着疼痛。韩晓想要抹一把脸上的水渍,可是手臂却仿佛有千斤重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天旋地转之间,模模糊糊地看到有血渍正从桔黄色的工作服里渗出来,在腿部洇开了刺眼的一团。又很快地被雨水稀释。然而身体是麻木的,完全感觉不出到底是哪一部分受了伤。   头还在嗡嗡作响,耳边一派凛冽的水声,韩晓分不清这到底是自然界发出的声音,还是自己脑震荡产生的耳鸣。   衣服已经湿透了。对讲机也浸了水,正在胸口的外衣下面发出不正常的嘶啦嘶啦的响声。胡同不知道听没听到自己的回话。施工方的技术人员此刻不知是不是都撤了回去。如果胡同也直接返回了中控室,那么此刻在现场,可以依靠的就只剩下了自己了。   不能躺在这里等。   韩晓晕头晕脑地撑着胳膊坐了起来,伸手摸到系在腰上的安全带时才猛然想起安全带的另外一端还扣在竖栏上。韩晓顿时一惊,顺着安全带看过去,才发现原来竖栏正卡在装置斜梯后面的两根管线之间,顿时长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否则竖栏借着风势砸过去,折断了平台边缘的横栏的话,自己就得从三米多高的平台上摔下去了——这个高度掉下去,不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背包已经不知被刮到哪里去了,幸好对讲机还在。   这样的天气救援肯定上不来。指望谁也没有指望自己来得实在。韩晓僵硬的手指还没有解开安全带的结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咔嚓咔嚓的金属摩擦声。即使隔着一片汹涌的水声,这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地刺耳——这声音本身就蕴含着无比险恶的意味。象某种不祥的预示。   韩晓连忙空出一只手抓住身边的管道。另外一只手急匆匆地和安全带的卡扣继续奋战。指头有点发僵,那圆滑的卡扣又湿漉漉的,一只手竟有些抓不住。   金属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尖利。不时地拍打一下装置的金属表面。仿佛眨眼的功夫就会从卡住的地方挣脱开来。   不敢松手。心里却越发着急。韩晓把胳膊绕过管子,折回来帮着右手固定住卡环。   “啪”地一声响,卡扣打开了。   韩晓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便听见不远处的竖栏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宛如声嘶力竭的一声尖啸。下一秒钟,一人多高的竖栏呼啸着扑面而来,紧擦着自己的脸颊飞了过去。象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越过平台,在半空中连着翻了几圈,然后重重地落在地面上,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撞击声。   耳畔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灼痛。韩晓一低头便看到了衣襟上已经染满了鲜血。雨水浇上来,耳朵和半边脸颊立刻热辣辣地胀痛起来。   韩晓看不着自己伤在了哪里,也不敢拿脏手去摸。咬着牙爬起身来顺着栏杆往斜梯的方向摸了过去。其实从这里回中控室,最近的距离应该是走竖梯。但是刚才差点要了她小命的那一截断裂的竖栏让韩晓心生畏惧。   下面一层的斜梯上闪出来几个穿着浅蓝色工作服的身影。那是施工方的工作人员。但是隔着雨幕望出去却是一片模糊,韩晓一个也认不出来。   一个男人在斜梯拐弯的地方抬起了头。韩晓连忙喊了一声,可是喊声刚一出口就被吹散在了风中,连自己都听不见。   那个男人似乎发现了自己,带着另外一个同伴急匆匆地爬了上来,韩晓松了一口气,立刻觉得腿脚发软。不但右腿的伤开始钻心地疼,耳边的伤口也开始阵阵抽痛。   两个男人冲到了她面前喊了几句话,但是风太大韩晓听不清。那男人不由分说抓住了她的胳膊象甩一袋大米似的将她甩到了自己的背上,大步流星地追赶前面的同伴。这个姿势虽然十分地别扭,但韩晓还是一动不动地闭了几分钟的眼睛。她的腿上有伤,下梯子费劲。在这种关头费那力气挣扎显然是不明智的。   下到地面的时候,韩晓挣扎着从他背上爬了下来,示意自己扶着他的胳膊走就可以了。那人大概也累坏了,并没有再逞强。他的同伴当中也有人受伤了。一个男人的头部受了伤,领口和肩膀都染了血渍,安全帽也不知道被大风刮到了哪里。旁边的两个人很吃力地扶着他。   几个人刚刚跑进中控室的大门口,就遇到了从里面冲出来的胡同。胡同手里还提着灭火器。看见韩晓满身的伤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韩晓忙说:“没事没事,摔了一跤。你这是干什么?”   胡同比划了一下手里的灭火器,急匆匆地说道:“生活区那边有个供电线爆了,着了一把小火。你赶紧进去找人处理一下伤口。”不等韩晓再多问,便抱着灭火器冲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都跑去生活区那边协助灭火了,控制室里的人并不多。孟郊举着个对讲机站在窗口的位置不停地敲窗台。他的身体虽然站得笔直,手底下无意识的敲击却又快又急,看见他这个动作,韩晓忽然想起了尼罗河里的惨案里面那位被毒蛇堵在洗手间的男士轻手轻脚地在墙壁上敲击摩斯密码求救的画面来。   窗外什么也看不见。也许正因为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才会如此地让人焦心吧。   孟郊的工作主要是负责中控室的部分,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离岗的。敲了一会儿窗台一转头看见了韩晓,孟郊也吃了一惊。连忙把她扶到里间的小办公室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件自己没穿过的备用工作服:“赶紧先把衣服换了,伤口泡了水发炎就糟了。你换完衣服看看抽屉里有什么药,我去给你找张大夫。”   反锁了办公室的门,韩晓精疲力竭地倒在椅子上,觉得自己连抬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湿衣服黏在身上沉甸甸的。拉开拉链象蜕皮似的甩掉了湿衣服,韩晓这才发现除了擦伤和耳朵上的刮伤,自己的一条手臂也抬不起来了。不过最重的伤还是腿上被哪块剥落的竖栏划开的一道半尺长的口子。看不出到底有多深,但是伤口泡过了水,裂开的皮肤下面翻起了发白的肌肉。   韩晓一阵晕眩。连忙移开视线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去翻孟郊的抽屉,翻了半天也只从一堆英文资料的下面翻出了云南白药——有了云南白药是不是应该先处理一下身上的外伤?虽然救生课上学过的有关处理伤口的应急措施到了这会儿她是一样也想不起来了。但是就这么干等着……显然也不是办法。   孟郊在外面喊她的名字:“韩晓?你的伤口要不要紧啊?要不我先帮你上点药。张大夫正在忙,这会儿过不来啊。”   “没事,马上就上完了。”韩晓一边答应着,一边打开了一瓶矿质水冲了冲伤口,然后咬着牙把云南白药撒了上去。   剧烈的疼痛骤然传来。仿佛有人在伤口里扎入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并且那把匕首还在不停地翻江倒海。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韩晓的手抖得几乎抓不住药瓶。抖抖索索地把瓶子里剩下的白药也覆上伤口,撕扯绷带的时候韩晓忍耐不住,终于哭出了声。   怎么会这么疼?   怎么可以这么疼呢?   “韩晓?韩晓?”门外传来孟郊焦急的声音。   韩晓胡乱抹了一把脸,把连身的工作服拽上来,严严实实地拉好了拉链。打开门时,外面还是孟郊一个人。   “张大夫正从医务室赶过来。”孟郊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又不太放心地瞥了一眼扔在地上的湿工作服,迟疑地问:“你的伤……”   韩晓泪汪汪地说:“腿伤我刚包扎了下。上了点云南白药。”   孟郊微微吁了一口气:“我抽屉里应该还有消炎药,找找。”   孟郊的抽屉里没有消炎药。只有几片感康和几贴伤湿止痛膏。   “感冒药吃点也行。”孟郊把感康扔给她:“你刚淋了雨的。”   韩晓剥出来两片白药片,就着刚才冲伤口剩的小半瓶矿质水吞了下去。药片都吞下去了才听孟郊说:“……一次一片。”   从来没发现孟郊说话还大喘气,韩晓不禁一笑。睫毛上的眼泪还没干,困意却已经袭了上来。也不知道是感冒药吃多了,还是刚才累着了。   太累的时候人总是睡不好,韩晓也一样。开始觉得冷后来又觉得热。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自己好像躺在很硬的东西上,不是床也不是桌子,倒像是孟郊堆在办公室角落里的那一堆资料,散发着纸张特有的墨香。   有针头刺进皮肤里的轻微痛感。腿上的伤口却开始感到发麻,有人在拆开绷带,不知道是不是医务室的张大夫。韩晓想看可是睁不开眼睛,一边想着自己是感冒药吃多了,嗜睡的副作用比较突出……一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消息   车门一推开,狂风夹杂着雨丝立刻扑了进来。手里的雨伞还没来得及撑开,便被大风吹得翻卷了过去。罗青枫连忙转过身,眯着眼把雨伞的伞骨重新掰回来。就这么一耽搁,半边肩膀已经被雨水淋湿了。罗青枫紧了紧风衣的领子,一溜小跑地钻进了海工的办公大楼。   挺宽敞的门厅因为站了太多的人而显得拥挤。罗青枫不知道这些是不是都是平台上工程技术人员的家属。不过听韩晓说平台上还有许多来自其他单位的技术支援,也有可能这些只是海工职员的家属吧。   前台有人正在高声地解释什么,罗青枫凑过去的时候,那位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正举着拳头跟大家保证:“……组织上一定不会放弃这些技术精英,请大家放心。一旦天气好转,直升飞机马上会把他们接回来。医院方面已经预留了床位,所有的主任医师都在岗待命,保证第一时间抢救伤员……”   听来听去还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罗青枫忍不住皱了皱眉。   都快到下班时间了才想到要把家属召集在一起开会,又赶上这样的天气。城市很多地方都积了水,有些人干脆就穿着拖鞋过来的。在形容狼狈的一群人当中,衣着讲究、相貌又出色的罗青枫就显得格外醒目了。推门而出的刘东坡一眼就看见了他。于是悄悄地冲着他招了招手,把他喊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刘叔,到底什么情况啊?”罗青枫一边关门,一边问他:“飞机真上不去?”   刘东坡指了指窗外:“你看看这天,怎么上去?”   隔着一道玻璃窗,可以看见远处的大海笼罩在阴沉沉的天幕下,黑压压的。视野的上方是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的墨色云团,下方是一片涌动的黑色狂潮。罗青枫茫然地想,今天的天气预报说本市五到六级大风,阵风八到九级——那海上又会是多少级?   刘东坡本来就消瘦的一张老脸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好几岁:“这个季节施工,遇到台风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人员撤离就……”说着叹了口气,很头疼地揉了揉脑门。   罗青枫迟疑地问他:“只能干等着,到天气好转了才派飞机去接人?”   刘东坡干瘦的手指在办公桌上叩了两叩:“领导们说联系到了附近海域一艘完成任务正要返航的军舰。但是要到平台最少还得十二个小时。而且……”   “十二个小时?”罗青枫心里有点茫然。这样恶劣的天气,也许每一分钟都有可能会发生意外啊。那么长的时间……   刘东坡摆了摆手:“救援的事你就不要再打听了。这里面有些事是需要保密的。我只问你,我们的小韩工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   罗青枫心里微微一跳:“干嘛非问这个?”   刘东坡笑道:“我翻过电话记录。小韩工在平台上除了自己父母家,就只给你打过电话。你还不承认?”   这种时候这老爷子忽然间八卦起来,倒让罗青枫有些不习惯。猜不透他是不是有意地要调节一下沉闷的气氛,于是便顺着他的话说道:“没有什么可不承认的啊。”   “上次你跟我推荐韩晓,我就猜是这么回事。不过你那会儿死活不承认,就说同学。你阿姨回头还问我:青枫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热心啊?同学的事儿也往自己身上揽?” 刘东坡说着说着哈哈笑了起来:“等小韩工从平台下来,你也该带她回上海去见见你父母了吧?”   罗青枫讪讪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   刘东坡笑够了,又重新摆出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架势:“阿衡,我跟你说,我们系统的女孩子都是女同志里的精品!”   罗青枫连忙点头。   “你别不信。”刘东坡显然质疑他点头的诚意:“我告诉你,对工作负责的女人,对家庭那绝对会负责。你信不信?”   罗青枫诚心实意地点头:“我信。”   刘东坡也跟着点头:“所以我们小韩工跟了你,你可要好好对人家。这么好的女孩子要是要是被你欺负的话,我第一个敲断你的狗腿!”   罗青枫忍不住垂头一笑:“我知道了,刘叔。”心想:好啊,这人还没过门呢,娘家亲戚都已经先摆足了架势了……不过被他这么一打岔,罗青枫满心的焦虑紧张不知不觉都散开几分。   正想再问问详情,就听几下敲门声,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孩子探头进来问道:“刘总,有一位姓韩的老先生说是你约了他来的。”   刘东坡连忙说:“是,快请进来。”又转头去看罗青枫:“本来你这丑女婿什么时候见人家父母不归我管,不过既然赶上了这么个机会,你们刚好也培养培养感情……”   罗青枫有点意外:“韩晓的父母?不是说不在本市?”   刘东坡忙说:“没办法啊,有制度有规定。这种情况是必须要通知家属的,要不然回头要是真有什么事,我拿什么跟人家交待?”   办公室的木门推开,出现在门口的中年夫妇果然有着酷似韩晓的五官气质。韩爸爸看起来性格十分温和,满心的担忧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反而韩妈妈要镇定得多。   “是刘总吧?”韩妈妈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我女儿说起过你。基本情况我们刚才在大厅里已经听说了。”   刘东坡跟韩爸爸韩妈妈寒暄过后,把罗青枫推到了他们的面前:“虽然时机不是很好,但是你们先认识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这是韩晓的男朋友,罗青枫。”   面对韩爸爸的惊讶和韩妈妈警惕的审视,罗青枫实实在在地尴尬了。还是被刘东坡在背后重重拍了一巴掌才喊出一句:“伯父、伯母。”   气氛有点古怪。刘东坡也不禁有些诧异:“怎么?韩晓没说起过?”   韩爸爸和韩妈妈对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落在罗青枫神身上的目光却不知不觉变了味道,最初警惕的审视也自然而然地过渡为别有用意的上下打量。   罗青枫很别扭地想:好像大家的担心都被刘东坡这个老狐狸给勾得跑题了……   “刘……刘叔,”罗青枫不知怎么就有点口吃:“韩晓的情况,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刘东坡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望向了韩爸爸和韩妈妈:“现在的情况你们也都了解了。救援暂时还上不去。领导还在想办法,请你们一定相信组织。一有好消息我一定亲自通知你们。”   罗青枫叹气。如果有坏消息呢?   这话当着韩晓的父母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罗青枫看看韩妈妈,韩妈妈也正在看他,两个人目光一碰,韩妈妈微微一笑转过头望向了刘东坡:“我们相信组织。我们会暂时留在T市等韩晓回来。”   罗青枫忽然有点头痛——不是抗拒,完全是一种无措。趁着两位长辈跟刘东坡寒暄的功夫,罗青枫仔仔细细地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妄图从自己跟父母相处的点滴里找到一些与长辈相处的线索。可是想来想去,父亲总是无条件地让着自己,而跟母亲……则是没完没了的针锋相对。无论那一种模式,都没有丝毫的借鉴价值。   罗青枫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想了想又取下来塞回了烟盒里。一抬头正对上韩爸爸温和的眼睛。似乎看出了罗青枫的窘迫,韩爸爸温和地笑了:“没有关系。我虽然不抽烟,但是并不反感别人抽烟的。”   罗青枫于是更加窘迫:“那个……我先送你们回晓晓那里去吧。”   “不用客气,”韩爸爸看了看身边一声不吭的韩妈妈,客客气气地推辞:“不是很远,我们自己过去就可以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要忙,不用管我们。”   “那怎么行?”罗青枫竖起风衣的领子,一边把雨伞递给了韩妈妈:“我马上把车开过来。”   韩妈妈接过他的伞,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冲进了雨幕中,半信半疑地问韩爸爸:“他真是晓晓的男朋友?怎么从来没听晓晓说过?”   韩爸爸瞥了一眼罗青枫离开的方向,迟疑地说:“既然是他们领导说的,那应该是真的吧。孩子没说,大概是怕你反对。”   韩妈妈瞪了他一眼:“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我干嘛反对?”   “我怎么知道?”韩爸爸看着罗青枫开过来的车子,明知道这么远的距离罗青枫不会听到,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你看人家孩子挺怕你的。”   韩妈妈再瞪他一眼。看见罗青枫从车里推开了车门,拿胳膊肘撞了撞韩爸爸:“走吧,人家在等着了。有什么话回头咱们问晓晓——咱们不就是来等消息的么?”   韩爸爸回身望了望依然拥挤的门厅,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丫头   细长的滴注针头从皮肤下面快速拔出,鲜红的血珠渗出来,又被消毒棉签按了回去。张大夫例行公事地交待韩晓:“多按一会儿。”   韩晓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谢谢张大夫。”   张大夫脸上的表情却不那么乐观,一边收拾药瓶和滴注针头,一边交待胡同说:“等救援上来赶紧安排她回去。炎症没有控制住。她的伤口需要手术。象这样简单缝合恐怕……”他摇了摇头,没有再往下说。   胡同连忙点头:“通讯一恢复就跟上面汇报过了。刘总已经下了指示,小韩工可是第一批钦点的伤员。”   “那怎么行?”烧基本退了下去,韩晓也不觉得有多难受了,便笑嘻嘻地跟他们打哈哈:“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我还要跟你们一起留在这里守护国家财产呢。”   “得了吧,”张大夫还没有说话,胡同已经不以为然地开口了:“真把你扣这儿,回头我们非被你家那位准先生拿菜刀给剁了不可。”   “没有的事儿,”一说起这个话题,韩晓总有些讪讪的。平台上人不多,从打电话的频率也都能猜出个八八九九来。胡同知道点什么并不奇怪。但是对韩晓来说,实在是说不好应该把罗青枫叫什么。同学?好像他们的关系已经过去了;恋人?好像份量还有点不太够……她从来都没有听他说过诸如“喜欢你”这一类的话,最极限的也不过是一句“想你……”。如果所谓的“恋人”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法,那不是很尴尬吗?   可是能让他说“想你”,这已经算是阶段性的胜利了吧?   一想到遥远的陆地上还有人在惦念着自己,韩晓心里总是会多出一些特别的东西来。就好像自己在工作中所遭受的颠簸,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日日忍耐的思念,无法派遣的孤独以及身上意外的伤……这种种的经历全部都有了存在的意义。   也许最初的我们总是为自己活着的,可是世界太大,岁月太漫长。一个人的生活会觉得寂寞。于是我们会不自觉地追寻各种各样的东西妄图填满这寂寞。   对于金钱这种东西,韩晓没有什么太具体的概念,只要她工资卡里的那个数目足够她日常开销,其余的她就打不起精神去留意了;对于自己的外貌,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追求。干净、整齐、看得过去就可以;至于学业,她同样没有什么特别高远的追求,工作里每一天都会出现新的状况。应付这些变数本身就是最好的学习。   于是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工作。她的世界渐渐变成了由各种各样的仪器仪表和各种数据报告堆砌起来的一座条理分明的金属城堡——几乎没有这个年龄所应该有的青春浪漫的气息。有的,只是高高飘扬在城堡上空的一只风筝。   那只风筝就是在她的记忆里慢慢沉淀发黄的罗青枫。   原以为这风筝最终会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断线而去,只给自己剩下一片灰蓝色的寂寞天空。却没想到风筝不但落了地,还在她的金属城堡里开凿出了一条温情脉脉的运河,承载着她所有不曾期望过的惊喜。这惊喜出现得太过意外,自然而然地就让她有些患得患失。不敢想如果有一天这运河干涸的话,她的城堡还会不会重新将自己武装起来,变回最初刀枪不入的坚硬和……寂寞?   只是,看过了温情的水色之后,那寂寞……会变得难耐吧?   韩晓修长的指尖划过玻璃窗,在水汽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指痕。明明是盛夏时节,却因为剧降的气温而在室内的玻璃上漫延出了一片模糊的水雾。外面还是瓢泼如注的大雨,哗哗地响成一片。风却已经小了许多。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受伤的第三天了。台风的风眼已经过去,生活区的火灾也被顺利地扑灭。除了后勤的李部长烧焦了半边头发,并没有额外的伤亡。很多人已经搬回了生活区,但是因为韩晓情况特殊,于是孟郊只得把办公室暂时让给她当病房。   在风眼过去之后,平台上最初因无法撤离而漫延开来的恐慌也很快地平息了。除了韩晓,这平台上一半以上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工作人员。对待这样的突发情况,他们更有经验。当最坏的情况到来时,他们总是会最快地将自己武装起来——即使这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姿态,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之下,这姿态也足够平息那种无声无息的恐慌了。   预期中的军舰并没有按时到来。这也许要算作一个坏消息,但是这消息也只是在人群里引起了一阵小规模的揣测:毕竟那是军舰哪,说不定有什么国家级的军事秘密……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是一副标准的八卦姿态,仿佛在说某某明星又离婚了一样……   伙食比任何时候都要好。仿佛连厨师也把所有的那些复杂情绪:恐慌、担忧、期待……统统混合在一起制成了新的调料,细细地汇入了全心全意制作出来的菜肴里。韩晓醒来后的第一餐居然是一份盛放在玻璃碗里的水果捞——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病号饭,诸如米粥之类的东西。   “先开开胃,”孟郊坐在一边看着她胃口大开的样子笑眯眯地说:“厨房的郭师傅正在做瘦肉粥呢。我听说郭师傅是广州人,最会做这些南方的点心了。不过人家平时不露这一手的。这可是病号饭哦,我们都没份的。”   韩晓嘴里塞着菠萝丁,笑嘻嘻地连连点头。   恶劣的天气让室外的工作无法展开,大部分的人只能留在生活区里休整。胡同和施工方的刘工都是闲不住的人,每天都得跑到现场转几圈。后来干脆从现场把受一些损的仪表拆回来,放在控制室里慢慢地修。   维修要数施工方的刘工是高人,但是检测评估韩晓却是最拿手的。往往刘工还在琢磨到底什么部位出了问题,韩晓就已经发现了结症所在。一来二去的,刘工便对韩晓翘起了大拇指:“怪不得刘东坡要派个小丫头上平台。”   平台上男人多,象韩晓这样没有成家的单身女子一律被称之为“小丫头”。只不过以往的“小丫头”里多少有点被回护的味道,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加掩饰的轻视。而今天刘工的这一句“小丫头”却是一片纯然的激赏。   韩晓抿嘴一笑,还没来得及说几句客气话谦虚谦虚,胡同已经得意洋洋地拍膝大笑了:“那是。这可是俺们技监科的小丫头,拉出来一个能顶好几个用的!”   刘工也跟着笑:“等结婚了,就不能再到处跑了吧?”   胡同也笑着打趣韩晓:“那得看小韩工的准先生让不让。实在不行了跟刘总说说,上附近的陆地项目,不耽误照顾老公的。”   韩晓笑而不答。心里却想:结婚,那是……多遥远的事儿啊……   仿佛察觉了有人正在细细地打量自己,正在玻璃墙外打电话的青年转回身冲着他们的方向微微一笑。他正站在酒店宽大的露台上,近处是大蓬的绿植,远处是银色的栏杆和栏杆外铅灰色的天空。   暗色的背景,衬得身穿白色衬衫的年轻人格外养眼。   韩妈妈拿胳膊碰了碰老伴儿:“唉,你说,这孩子长得是不是比晓晓好看?”   “有这么比的吗?”韩爸爸哼了一声:“好看有什么用?咱是找女婿又不是招演员。”   “话是那么说了。”韩妈妈的眼睛又瞟了过去:“长得好,还是画家——你说他到底看上晓晓什么了?”   “什么话?!”韩爸爸不乐意了:“咱们晓晓哪里不好了?再说,是不是晓晓男朋友还不一定呢。晓晓可从来没说过。”   对这一点韩妈妈倒是不再抱有怀疑了:“他都知道晓晓吃烤鱼的时候点微辣口味呢。”   韩爸爸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不过当罗青枫打完电话进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又变成了一派循循儒雅的温和。算起来,他们来T市已经整整两天了。虽然绵绵阴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可是从海工那边传来的消息却让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的晓晓只是受了点轻伤,就在后天,或者明天也不一定,她就要回来了。   虽然还是阴雨天,但是每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许多。所以当罗青枫再一次来邀请他们吃饭的时候,韩爸爸和韩妈妈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反正韩晓就要回来了。是不是男朋友那不是很快就能揭晓答案了么?   罗青枫却因为这个突然打来的电话而没了胃口。   电话是邢原从机场打来的。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的机场,只能听到电话里有标准的女声正在用英语播报下一次航班飞往芝加哥。但是……从哪里飞往芝加哥呢?   电话里的邢原笑得十分不怀好意:“我听说罗伯父和罗伯母也想去T市看看你呢。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和你联系?我刚打过电话,听罗伯母说T市还在下雨,航班延误,他们打算改乘火车。如果我的时间赶得及,我就回一趟上海替你接接他们吧,正好我也顺路。”   罗青枫笑得咬牙切齿:“我从来不知道你和他们关系这么好。”   “不好不行啊,”邢原叹气:“我只不过出了一趟门,预定的小蛋糕就要跑到别人盘子里去了。再不想想办法怎么行呢。”   罗青枫怒道:“她不是什么蛋糕!”   邢原笑得很玩味:“那是什么?”   罗青枫咬紧了牙关。   他想说她只是一个生性严谨的普通技术员,生活上还有点小迷糊。不会打扮、不会撒娇、也不爱逛街。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吃烤鱼的时候喜欢点微辣的口味……   如此而已。   仅此而已。   “她什么也不是,”罗青枫望着远处的积雨云,淡漠地弯了弯唇角:“她只是韩晓。”   电话的另一端,邢原笑得肆无忌惮:“跟我说这个没有意义。罗青枫,你知道我是流氓,流氓自然是什么手段都会用的。”   罗青枫的手心里忽然就有些发潮。他想起了崔浩说起过的那个大包——邢原让于洋给韩晓送去的那个大包。崔浩说他偷偷拉开拉链往里瞟了两眼,他说里面除了化妆品和零食,还有时尚杂志和游戏机。再往下的他就没看清了……而这些东西罗青枫自己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为她准备——如果自己是一个女人,是不是能够抗拒这样的关怀?   “邢原,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说这句话的时候,罗青枫满口苦涩。   “我们是朋友,”邢原语声发沉,一个字一个字都仿佛顺着耳膜一直敲进了罗青枫的心里:“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把自己想要的放弃给你。”   Leo,我不可能总是让着你们罗家的男人。   女朋友   罗青枫停了车,点起一支烟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雨还在下,却明显地小了很多。酒店门外,成排的绿植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摇曳的身姿在暗色的天幕下显得冷冷清清。   罗青枫需要一点时间——在面对自己的父母之前。   每一次的面对都仿佛一场战争,还没有开始已经觉得疲倦了。罗青枫眯着眼吸了一口烟,思绪不知不觉又飘回到了那个自己不知道方位的小小平台上。   罗青枫对于这样的天气实施救援的直升飞机是否可以顺利地完成任务十分怀疑,因为之前刘东坡所说的军舰也并没有出现……但是刘东坡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这一次的消息十分地笃定,他只能半信半疑地继续等着消息。据刘东坡说,平台上的通讯只恢复了一部分,暂时还没有办法提供私人用途。不过韩晓只是受了“轻伤”,让他们不要担心。罗青枫不敢想他这话里到底掺了多少水分。在这样煎熬的时刻,他宁愿相信他的话是百分百的真实。   按灭了烟蒂,罗青枫推开车门慢慢地走进了酒店的大厅。餐厅在右侧,还没有到就餐时间,人并不多。   罗青枫第一眼看到的人居然是于洋。   于洋穿着很规矩的裙装,标准的名门淑女的做派。跟母亲说话的时候,就连唇边的笑纹都恰到好处。罗青枫的目光匆匆扫过餐厅,邢原的的确确不在。总是跟在于洋身后的那些孟老三的跟班也不在。如果父母果然是邢原接来的……那么邢原呢?   心中一沉,罗青枫开始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皱着眉慢慢走到了桌边,罗青枫不太自然地喊了一声:“爸、妈。”   罗妈妈抬了抬眼皮,神情略有不满:“怎么才来?”   罗爸爸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儿子,拍了拍身边的座位:“我和你妈妈等了半天了。”   于洋抢着说:“他忙嘛。画廊里有生意的话他就走不开。”   罗青枫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于洋和我不太熟,所以我的事她知道的不清楚。画廊目前出了点状况,停业了。”   于洋咬着嘴唇,脸色有点发白。   罗爸爸看看于洋再看看自己儿子郑重其事的表情,反问他:“什么样的状况?用不用我帮忙?”   “不用,”罗青枫抽出一支烟递给父亲。罗爸爸正要接,就听罗妈妈慢条斯理地说:“老罗,你的气管不好。”   罗爸爸冲着儿子挤了挤眼睛,手缩回去,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罗青枫抿嘴一笑,摸过餐桌上的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了手里的烟。   “青枫,你年纪轻轻的,怎么烟瘾这么大?” 罗妈妈皱了皱眉,微带不满地瞥了一眼于洋:“你这做女朋友的也不知道管管。”   于洋赔着笑脸正要说话,就听罗青枫说道:“韩晓不反对我抽烟的。等她什么时候反对了,我再控制好了。”   于洋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掼在了桌面上,茶水溅了出来迅速地洇湿了乳白色的桌布。   罗爸爸一脸愕然地问道:“韩晓是谁?”   罗青枫浅浅一笑:“我女朋友。”   罗妈妈皱了皱眉头:“平台上那个?”   罗青枫瞥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于洋,看来……韩晓的存在果然已经有人添油加醋地介绍过了。   看儿子没有出声,罗妈妈竭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拍了拍于洋的手:“青枫,于洋还在这里呢,你说话最好注意一点。我和你爸爸正商量要跟于洋爸妈谈谈,给你们把日子定下来呢。”   罗青枫反问:“什么日子?”   罗妈妈看看于洋:“当然是结婚的日子。你们也都不小了,总拖着不是让我们做老人的着急么?”   香烟已经快要燃尽了,热热地灼着指尖。罗青枫把烟头按灭在了烟缸里,头也不抬地说:“我说过我有女朋友了。”   罗妈妈的脸沉了下来:“青枫……”   罗青枫抬头望向了于洋,面无表情地说:“于洋,不好意思。我们这是家宴,我想你参加并不是很合适。”   于洋还在竭力维持着淑女的风范,一双眼睛却仿佛要喷出火来了。   罗爸爸看着眼前这一幕微微皱起了眉头,而罗妈妈的脸色却已经阴沉了下来。   “邢原呢?”罗青枫问道:“他不是跟你们一起来的吗?”   于洋硬邦邦地说:“他有事。先走了。”   罗青枫的心猛然一紧。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拨打刘东坡的电话,没想到竟然没有人接电话。   不祥的预感突然间被放大,凝结成了无法驱散的阴云沉沉压上了心头。一时间让他无从分辨这压抑到底来自无法接通的电话?还是来自行踪诡异的邢原?   罗青枫很早就知道于氏财团是有黑色背景的。也许是因为大嫂白安妮当初半真半假的调侃的语气,他虽然知道,却一直没有太当真。所谓黑社会这种事,毕竟离普通人的生活太遥远了。罗青枫自己对于“黑社会”的概念,就还停留在《西西里教父》和《古惑仔》的电影里。而真正的黑社会——掩盖在正经商人的披挂下面的黑社会,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他连想都想不出来。   可是……万一这都是真的呢?   万一邢原真的拥有这种游离于法律之外的可怕力量呢?万一他真的把韩晓当成了白安妮的一个不可或缺的代替品……   罗青枫顾不得理会背后的呼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酒店。   吉普车疾速地转过了停车场门前的圆柱,在车后溅起了半米多高的水花,然后疯了似的直奔海工。   非常时期,海工的门卫并不阻拦随时出入打听消息的海工家属。罗青枫很顺利地一路杀进了刘东坡的办公室。   刘东坡正靠在办公桌的后面打电话。一抬头看见是他,皱着眉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在一边等会儿再说话。   罗青枫心急如焚,哪里还坐得住?围着办公桌来回转了几圈,听他对着电话慢条斯理地“嗯嗯啊啊”,简直恨不得抢过他的电话替他挂上。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还不等罗青枫开口,刘东坡先乐了:“怎么急成这样啊?你们这才分开多久啊?不是说了就快回来了吗?”   罗青枫没心情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人呢?不是说今天接回来?”   刘东坡走过来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正要通知你们呢。平台上的伤员已经被我们的投资方用私人飞机接回海工总院做统一的检查和治疗了……”   罗青枫的脸色立刻变了:“投资方?那就是说……”   刘东坡笑眯眯地跟他解释:“就是说上平台接人的不是海直中信的救援飞机,而是投资方派出的私人飞机。飞机上配备了专门的救护小组。刚才电话就是投资方的邢总亲自打来的,说天气不好飞机很难在指定的地点降落,他正在征求我们的意见,想把伤员接到他自己的疗养院去做详细检查……”   罗青枫的心慢慢坠入谷底,一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   不对劲,一切都很不对劲。   顶着坏天气来平台上接他们的不是海直中信的救援飞机就已经很奇怪了。如果那可以勉强用领导统一安排来解释的话,那把他们送到这种一看就不是海工总院的地方来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最最重要的,这里的医护人员为什么个个都像哑巴似的?不管你问什么样的问题,答案统统都是:“Sorry, I Don’t know。”   从平台一登上飞机韩晓就被大夫按住打了一针,然后就开始迷迷糊糊地埋头睡觉。不知道睡了多久,中途昏头昏脑地醒来了一次。似乎刚刚手术结束。一个男人的声音正絮絮叨叨地在旁边不知道跟谁汇报:“伤口很深,先期处理得很不好。感染一直没有控制住……所以给缝合带来了很大难度。伤口恐怕会留疤……”   对于留疤韩晓自己倒不是很在意。不过就是穿泳装的时候难看一点罢了,对她来说,穿泳装本来就是为了游泳,不是为了走秀。但是这个似乎是主治医师的男人那种毕恭毕敬的语气实在是太奇怪了……   等到药劲儿过去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儿了。   韩晓靠在枕头上,冷眼看着漂亮的护士帮她换好滴注药瓶,又轻手轻脚地帮她掖好毛巾被的被角,明知道不会从她那里得到任何回答还是忍不住再次发问:“小姐,我的那些同伴呢?他们怎么样了?”   护士小姐眨着漂亮的眼睛,歉意地冲着她笑了笑:“Sorry, I Don’t know。”   又是这样!   韩晓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靠回了枕头上。松软舒适的羽毛枕头——韩晓从没见过哪家医院能提供这么奢侈的东西。这到底是哪里呢?   韩晓瞪着眼睛顺着悬挂在头顶的水晶吊灯慢慢下移,依次扫过半开的窗外层层堆叠的绿荫、浅绿色的三叶草花纹的精致壁纸、绣花的丝质窗帘和床头柜上盛放在玻璃果盘里水灵灵的进口水果……心头盘旋着一种很茫然的感觉,不知道眼前的这些画面是不是也和昏迷中主治医师的语气一样都是幻觉——那个老头子每天来查房的时候都板着脸,跟护士们说话的时候语气严厉得不得了,一点儿也不像是会客气说话的人。   腿部的伤口已经做过了手术,烧也退了。身上其余的小伤更是不值一提。只除了睡不好。 自己这个状态要是在一般的医院里,说不定早就被医生撵着给别的病人腾床位了。而且手机也被收走了……   韩晓郁闷地想:这该不是被绑架了吧?问题是:自己又不是什么机密技术的核心参与者,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背景,要钱没钱,要貌没貌,绑架自己——那除非是绑匪的脑子被门给夹过了。   这个想法确实是有点太离谱了。韩晓叹了口气,也不知道父母和罗青枫都知道了多少?会不会象她似的这么着急?   “叹什么气?”一个男人的声音很突兀地插入了这一片幽静之中:“怎么养病都养的这么不老实?”   韩晓迷迷糊糊地转过头,眨眨眼,再眨眨眼,讶然说道:“怎么又是你?”   完全下意识地一句问话,可是问出口之后,几天以来悬在心里的那些不对劲的感觉却都或明或暗地有了答案。可是更深层的问题随之浮出了水面:为什么呢?这个男人花这么大的心思……有什么用意呢?   邢原穿着黑色的西装,是很正式的装扮。将这人素来隐而不露的锋芒烘托得纤毫毕现。就连看着她的眼神,也远比平时来得锐利。尽管他唇边带着笑,可是这样的笑容搭配着这样的一副表情,反而让她觉得陌生。   韩晓忽然就有些迷惑。画廊里举着柠檬茶笑容狡黠的邢原、提着麻袋被自己堵在门外假扮无辜的邢原、电话里半真半假地说“有空想想我”的邢原……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样子?或者……都不是?   邢原脱掉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卷卷袖子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看滴注瓶再看看韩晓已经警觉起来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咧嘴一笑:“你怎么每次看见我都好像看见鬼似的?我有那么吓人吗?”   韩晓哼了一声,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怎么了?”邢原面露诧异:“伤口不舒服吗?”   是很关切的语气,韩晓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临上平台的那一夜他用阴森森的语气跟她说的话:“别以为我不能拿你怎么样!”   韩晓顿时汗毛直竖。   邢原看着她惊魂不定的样子蹙了蹙眉头,抬手正要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韩晓却猛然向后一缩。邢原的右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还是顺势落了下来按在她的额头上。感觉到手掌下韩晓的身体骤然绷紧,邢原不悦地抿紧了嘴角。   “护士说你中午没有吃饭?”邢原收回手,有意地忽视了韩晓眼中那一抹令他感到不快的戒备。语气却不由得变得恶劣:“在闹绝食?你做这副姿态给谁看?”   说起这个韩晓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邢原你什么意思?我是你的囚犯吗?”   邢原的眼神变得阴沉:“有你这么养尊处优的囚犯吗?”   “那我的同伴呢?”韩晓知道自己寸步不让的姿态在这时只会更加惹他不悦,但是郁闷了这么多天,她心里的火气实在是压不住:“你把我们困在这个地方,不但相互都隔离开,而且还把手机都拿走了,你不觉得过分吗?”   邢原看了看她,抓起沙发上的外套转身就往外走。   “邢原!”韩晓急了,这么多天总算才见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结果什么都没有问清楚……她的腿上打着绷带,手背上还插着滴注针头,想动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邢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憋了多少天的委屈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邢原你个神经病!”   韩晓自己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才头晕眼花地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房间里照例静悄悄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片静谧的暖橘色。   有什么东西压在她的腰上,沉沉的,压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韩晓的视线落下去,迷迷糊糊地看到一条男人的胳膊,白色的衬衣袖口卷了两道,露出了一段黝黑的手臂。   韩晓的脑袋有点发懵,视线顺着手臂往上移,一转头就看见了邢原熟睡的脸,几乎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韩晓觉得自己的脑袋“当”地一声死机了。   在她几乎惊恐的注视之下,邢原的眼睛刷地一下睁开了。不是那种睡意朦胧的半睁半闭,而是在睁开的一瞬间犀利如鹰,全身上下的肌肉也在一瞬间绷紧。   韩晓后背的汗毛根根直立——这男人的眼里的杀气,连她这个向来反应迟钝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邢原的视线对上了韩晓,眨了眨,然后无声地松弛了下来。唇角也随之浮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醒了?”   韩晓震惊太过,一时间神色木然。   邢原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脸,“饿不饿?”   韩晓听到一个“饿”字才缓过神来,一想起自己连午饭都还没有吃,立刻就觉得饥肠辘辘。   邢原十分自然地凑过来在她的脸颊上吻了吻:“吃点东西吧,别耍脾气了。等你吃饱了我都告诉你。”   亲昵的语气让韩晓一瞬间爬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满心都是要抓狂的感觉:“邢原你他妈的就不能正常一点?你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邢原坐起身,歪过头懒洋洋地冲着她笑了:“我可是老实人,我能有什么花样?”   韩晓白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我和你又不熟。”   “没关系,”邢原无所谓地笑了:“咱不是有的是时间?慢慢熟好了。先吃饭吧,我也饿了。中餐西餐?”不等韩晓回答,他就伸手按了按床头的按钮。   房门推开,走进来一个十分面熟的年轻人。   邢原收敛了笑容淡淡地吩咐他:“把晚饭送过来吧,我的那份也送过来。”   年轻男人应了一声,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韩晓突然想起他就是那个前段时间天天给自己送花的人,看来他还真是个跑腿的……   “想什么?”邢原扶着她坐了起来,从沙发上抓过两个垫子垫在她的背后。   “我在想……”韩晓看看他,决定要为了得到答案而放低姿态:“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好说。”邢原瞥了她一眼,眼底掠起狡黠的笑容:“你乖乖地把饭都吃掉。还有……跟我说话的时候再不许气急败坏的,我就统统都告诉你。”   一碗热腾腾的米粉顺着桌面推了过来,把正在发呆的罗青枫吓了一跳,夹在指间的香烟差点掉在了桌子上。一抬头便看到了韩妈妈正小心地打量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罗青枫看看她再看看韩爸爸:“是菜不合口味吗?”   午饭吃湘菜是韩妈妈的提议,罗青枫只听崔浩说起过这家名叫“湘天下”的湖南菜馆,自己并没有来过。   “小罗,”韩妈妈的语气十分地小心:“我看你一点东西都没有动过呢。”   罗青枫摇了摇头:“没事。”   从刘东坡那里打听不出任何详细的情况,邢原则压根联系不上,而罗青枫自己又实在不想去求于洋。所以他的心情很不好。偏偏这些担心又不能在韩晓父母的面前表露出来。   韩妈妈笑了笑:“是担心晓晓呀?昨天她那个领导给我们打电话了,说晓晓的伤恢复得很好。还说最多明天就可以接我们这些家属过去看看。”   罗青枫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心里却对这些话的真实性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刘东坡是在敷衍他们?还是真的可以见面?以邢原的性格来看,怎么可能把花了心思劫走的人那么容易再放回来?话说回来,就算邢原真的对韩晓存着什么不一样的心思,也完全用不着把人劫走这么麻烦……   还是说……他想阻拦的其实只是自己?   韩妈妈和韩爸爸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和罗青枫相反的是他们完全没有怀疑过刘东坡的话。知道可以很快和女儿见面,虽然心里还是会有些担忧,但实在是已经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韩妈妈正想着再劝劝罗青枫吃点东西,就听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严厉地喊了一声:“青枫!”   这是一家刚刚装修过的餐厅,黑红两色的搭配很有几分地方风格。沿街的一侧是宽敞的玻璃窗,窗外是一道窄窄的绿化带,再远处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台风所带来的阴霾正在渐渐远离这个城市的上空,但是天还阴着。街道、车辆和行人都因为阴沉沉的天色而显得黯淡无光。在这一切之上,灰蒙蒙的光线正费力挣扎,试图地从团团笼罩的阴云里挤出来。   令人打不起精神来的天气。   听到这个声音就更加地令人打不起精神来——尤其是在可以预知随之而来的会是怎样的一场令人心烦的口舌交锋之后。   所以罗青枫站起身的时候,连表情都是僵硬的。   韩妈妈诧异地随声望了过去。喊出罗青枫名字的女人和自己年龄相仿,装扮却比自己更讲究,只是表情似乎有些过分严厉了。再往她旁边看,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直勾勾地瞪着罗青枫。两个女人的神色间都带着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愤怒惊诧。   韩妈妈迟疑地望向了罗青枫:“这两位是……”   罗青枫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这么巧,你们也出来吃饭?”   罗妈妈张钰的视线冷淡地在韩晓父母的身上转了一圈,又绕回到了罗青枫的脸上:“有时间陪着不相干的人吃饭没有时间陪陪自己的父母,青枫你可真是孝顺孩子。”   罗青枫皱了皱眉头,不太情愿地给两者做了介绍:“伯父伯母,这位是我母亲。妈,这是晓晓的父母。”   韩爸爸客气地点了点头,没有出声。而韩妈妈则因为她刚才的一句“不相干的人”而略显不快。   “既然都不是外人,一起坐坐吧。”嘴里说着客气的话,韩妈妈的神色却已经明显地冷淡了下来。   张钰瞥了她一眼,反手挽住了于洋的胳膊:“不好意思,我没有和陌生人一起吃饭的习惯。而且,我和儿媳还要去买点东西呢。”   一句“儿媳”把韩妈妈给叫懵了。她看看张钰身边的女孩子,再看看面色铁青的罗青枫,怔怔地问道:“小罗,你家兄弟几个?”   罗青枫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张钰似笑非笑地回答说:“我家青枫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也是刚刚结婚,两口子现在都在德国呢。在国内就青枫一个孩子。”说着拍了拍于洋的手:“既然青枫有事,咱们先回去。晚上再让他陪你吃饭。”   于洋面带微笑地冲着韩晓的父母颌首,神色之间多少带出了几分得意。一转眸触到罗青枫阴沉的眼睛,微微一愣,垂下头十分温顺地跟着张钰走了。   “伯母……”罗青枫费力地想要开口解释:“我妈她……”   韩妈妈摆了摆手:“你结婚了?”   罗青枫忙说:“我没有!”   韩妈妈的神色缓和了下来,望着他的目光却已经透出了淡淡的疏离:“我明白了。”   罗青枫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就听她缓缓说道:“难怪晓晓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过你。”   “伯母,”罗青枫有点发急:“我和晓晓……”   “你和晓晓不合适。”一直冷眼旁观的韩爸爸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罗青枫怔了怔:“伯父……”   韩妈妈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老伴儿,目光又转向了罗青枫:“做父母的总是为孩子着想的。你母亲是,我们也是。”   罗青枫握紧了手里的打火机:“我妈她这人……”   “你妈妈的态度相信你比我们更清楚。”韩妈妈摆摆手打断了他:“以后真要在一起的话,婆媳矛盾怎么解决?将心比心,我们不可能怂恿孩子去跟长辈作对。但是做父母的,我们也不忍心看着孩子不受公婆待见,一辈子受委屈。小罗,这些天多亏你照顾,真是谢谢你了。”   说完这句话,韩妈妈和韩爸爸就一起站了起来。罗青枫要站起来的时候被韩爸爸按住了肩膀:“这里离得不远,我们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总是麻烦你怎么好意思。”他的手并没有用力,可是姿态里却流露出异样的坚决。   罗青枫眼睁睁地看着韩晓的父母走出餐厅,站在斑马线的这一端等着红灯变成绿灯。只是几步之遥的距离,他却没有勇气追上去解释。何况,解释什么呢?母亲的态度、于洋的存在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吗?   罗青枫点燃了一支烟重重地吸了一口,一时间满心都充斥着自暴自弃似的低落。这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事:画廊的、韩晓的、父母的……瞬间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张厚重的网将他牢牢地捆缚在其中。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憋闷。   指间的烟雾升上来,几乎迷了他的眼。涩涩的感觉。罗青枫不自觉地歪过头,想让烟雾离得自己更远一点。   就在这一侧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辆似曾相识的黑色宝马车。罗青枫的瞳孔骤然一缩,手里的香烟掉了下来,落进了汤碗里发出“嗞”地一声轻响。   隔着一道玻璃窗,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辆属于邢原的宝马车正停在路边,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笑容可掬地跟韩晓的父母说着什么。   罗青枫跳了起来,疯了似地冲了出去。人还没跑出饭店的大门,就看见韩晓的父母弯着腰坐进了宝马的后座。   罗青枫焦心如焚,还没喊出声,胳膊却被人给拉住了。一回头原来是饭店的服务员,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看着他的样子仿佛要哭出来似的:“先生你还没结账呢。”   罗青枫连忙掏出钱包,手忙脚乱地从里面拽出几张钞票塞进她的手里。就这么一耽误,再追出去的时候,黑色的宝马已经一阵风似的呼啸而去。   罗青枫疯了似的沿着人行道追了过去,可是那车开得太快,街道上的车又太多,眨眼之间黑色的宝马就没入了汹涌的车流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罗青枫有种异样的挫败感。他所喜爱的东西正一样一样地受到威胁,先是画廊,然后是韩晓……就连自己的母亲也站到了和自己对立的那一边。此时此刻,他和韩晓之间唯一的纽带也被邢原拦腰斩断了。   罗青枫的双手支在膝上,呼哧呼哧直喘气,觉得五脏六腑都扭成了一团,在终于破云而出的微弱阳光中隐隐作痛。   木偶戏   电话接通的时候,刘东坡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无奈:“你这个孩子,还真是死心眼呢。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刘叔,”罗青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难得的低声下气:“我好歹也算是海工的……预备级家属,对吧?你就不能跟我交个实底?”   刘东坡叹气:“怎么说你都不能算是韩晓的直系亲属,我们的人员登记册里没有你的名字,所以有些话我不能跟你说得太明白啊。”   罗青枫最头疼的就是刘东坡跟自己扯这副公事公办的官腔,可是现在除了找他打听还真是走投无路,于是不得不放再次软了声音:“走个后门吧,刘叔。”   刘东坡无奈:“我跟你这么说吧,这场事故虽然不是人为造成的,但是有人员受伤,上头还是要压下来的。所以韩晓的工伤不能往上报,你明白不?”   罗青枫不明白:“这跟报工伤有什么关系?”   “平台上有人员受伤,但是这受伤的事又不能往外抖落,所以我们的领导和投资方的领导要把这些受伤的员工暗地里安置好,懂不懂?”   罗青枫还是似懂非懂。   刘东坡于是叹气:“实在不懂就别再问了。他们具体在哪儿养伤连我还不知道呢。”   罗青枫嘴里的烟险些掉下来:“怎么会……”   “不过,他们应该会联系伤员的直系亲属,”刘东坡沉默了片刻开始给他支招:“你去巴结巴结韩晓的父母,好好献献殷勤——争取从你的准丈母娘身上打开突破口。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接到消息了。”   罗青枫苦笑,就算他们已经接到了消息,他现在又该去哪里找他们?   不过一张书桌大小的一张戏台,背景是古代的回廊和花园,笔法精致,色泽鲜艳夺目。在背景的前面,尺把高的古装木偶小美女正举着袖子对木偶小帅哥羞答答地说:“这位公子,我迷路了……”   韩晓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手还没有从嘴上放下来,就听身边的邢原低声笑道:“看木偶戏也能犯困?”   “为什么不能?”韩晓白了他一眼:“我从小就不喜欢木偶戏。”   “为什么不喜欢?”邢原的表情似乎有点受打击:“小姑娘家不是都喜欢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吗?”   韩晓冷笑:“是吗?你这是从那位姑娘那里得来的经验?”   邢原的眼睛突地一亮,整个人突然间就精神了起来。   韩晓警觉地瞪着他,心里却暗暗纳闷:这人果然不正常,自己不过顺口的一句话……他这叫什么反应啊?   “你在吃醋吧?”邢原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下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象个撒娇的孩子似的斜着眼看着她:“你是在吃醋吗?晓晓?我跟你发誓我从来没有拿这样的把戏哄过别的小姑娘。真的。”   韩晓一把推开了他的脑袋:“你拿什么哄小姑娘……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些女人……”邢原顺着她收回的手劲又粘了过来,嘀嘀咕咕地抱怨:“那些女人扔出去两张金卡就一切OK了。哪里还用花什么心思。”   “你真猥琐。”韩晓鄙夷地一把推开他的脑袋,抓起旁边的拐棍站了起来。她的腿骨有轻微的骨裂,肌肉愈合得也不好。医生嘱咐她这条腿暂时不能受力。所以出来进去都像个残疾人似的驻着拐杖。   她一直都怕疼。可是腿上的伤却是越怕越疼。正在暗自咬牙的功夫,邢原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用一种不容分说的强硬姿态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狗爪子拿开!”韩晓恶狠狠地瞪他:“我自己能走!”   邢原却笑了,好像看到一只冲着自己张牙舞爪的猫咪似的:“我说小韩工,明明腿疼,明明自己走起来很费劲,干嘛硬要拒绝别人的帮忙?逞强又不是什么优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嘛。”   韩晓哼了一声。   “木偶戏不爱看……”邢原低下头看着她,微微有点苦恼地反问她:“那你喜欢干什么呢?你现在这个样子那是什么体育活动都不行的了……”说着说着眼前一亮:“要不围棋怎么样?”   韩晓摇摇头:“不会。”   “象棋?”   “不会。”   “军棋呢?”   “不会。”   邢原不死心地追问:“那……跳棋呢?”   邢原眼睛里的光满殷切的,韩晓犹豫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好像……会吧。”   邢原的脸耷拉下来:“什么叫好像会?”   “就是小的时候会,后来一直一直没有再玩过……”韩晓有那么一点点心虚,同时也多少有那么一点点沮丧。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爱好少得这么可怜呢?   邢原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那就跳棋吧。”   这样无可奈何的语气让韩晓心里不爽:“你什么语气?跳棋很上不了台面吗?就算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爱好,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邢原瞪了她一眼:“你本来就是一个超大号的傻大姐。”   “你什么意思?!”韩晓火了。   “我能有什么意思?”邢原没好气地瞪着她:“我就只懂芯片。你说你平台上的那些事我能听懂吗?我说我做生意的事你能听懂吗?咱俩总得有点什么能玩到一起去的东西吧?不过,等你的腿好了我就可以带你去滑雪了。除了滑雪,我还可以教你骑马。你也该锻炼锻炼了,你看看你肚子上捂出来的这一圈肥肉……啧啧……”   韩晓没有听到他后面那些挖苦的话。她直愣愣地望着他,耳边翻来覆去的全是那一句“总得有点什么能玩到一起去的东西吧……”完全是他无意间的一句话,却让韩晓有种挨了一闷棍似的钝痛。自己一直以来纠结的不就是这个问题么?为什么自己和罗青枫就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共同点是需要费心去发掘的呢?罗青枫一直在试图改变她,把自己拉进他的那个圈子里去。而她也在吃力地配合着他的改造计划……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除了油画,罗青枫其实也是可以在自己的身上找到另外的共同点的:也许是旅游、也许是音乐、也许是……   可是偏偏罗青枫没有想到,而她自己也没有想到……   韩晓目光复杂地望着邢原,不得不承认这个有时粗线条、有时又精细得吓人的男人,在对待自己的问题上……还真是满聪明的。   这种认知带给她的震动并不是十分地令人愉快。韩晓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这种心情。虽然被人了解是好事,但是如果不是期望的那个人……这一切就失去了某种令人心动的意义。   邢原说了半天,见她始终呆呆地魂游天外,不悦地晃了晃手臂:“我跟你说话呢!”   韩晓瞥了他一眼,有点不太甘心地点了点头:“谢谢。”   邢原倒愣了一下。韩晓似乎还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这么客气的话呢。邢原心里有点不安,两只手都腾不出来,于是俯下身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该不是发烧说胡话了吧?   韩晓的皮肤很软,很光滑,嘴唇贴上去的触感细腻得像奶油。她身上没有时髦女郎们惯有的甜腻浓厚的香水味,只有沐浴香皂残留的一丝清淡的柠檬香。   很淡的味道,反而诱人。   韩晓不自在地推开了他,瞪起眼睛的时候脸上却身不由己地染上了一层绯红:“你又出什么妖蛾子?”   “没有。”邢原直起腰,慢吞吞地说:“我只是捉到了一只妖蛾子。”   韩晓瞪着他。可是当他眉眼带笑地俯视望过来的时候,她却又忙不迭地避开了他的视线。邢原的眼睛太黑太幽深,让她有那么一点点从顶楼俯视楼下的羊肠小道的错觉。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似的。   有点晕眩。   邢原低声笑了。就在韩晓犹豫不决该不该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的时候,他俯身凑到了她的耳边低低说道:“晓晓,其实你也不是那么讨厌我的。对不对?”   作者的几句废话   在今天的更新之前,我先说几句废话(跟正文完全无关,所以不想看的宝贝们可以直接翻到新章节。)   关于更新速度,很多亲都在抱怨说慢。   我来解释一下:这个文目前已经签了出版约,所以按照惯例,结尾部分是要扣下不能发的。大家也知道,盗链、盗版太厉害(《如梦令》和《鹦鹉》上市之前,盗版就已经出现了),所以,出版那边也不希望再次出现这种情况。   请大家多多谅解吧。   我是希望自己能写的快一点,然后发的慢一点,这样大家可以连着看。不至于断掉。这个文我不想VIP(因为就算是VIP的话,结尾恐怕还是要扣下的。)所以跟大家商量商量,看看就这么发大家能接受不?   我尽量多发几章,如果实在要停的话,我尽量停在一个不那么让人抓心挠肝的地方。这样的话,不愿意等又不想买书看的宝贝们可以当作它是完结了。(*^__^*)   等实体书上市之后,出版社同意复更了,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把后面的章节给亲们抱上来。   要说的差不多就这些,有什么要补充的,等我想起来了再跟大家絮叨吧。   谢谢大家的留言和参与。鞠躬……   移情作用   穿着白色睡衣的女人披散着乱蓬蓬的长发紧贴着玻璃窗飘了过来,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着女人一张青灰色的脸。眼角和唇边还挂着颜色模糊的液体……   韩晓“啊”地一声跳了起来,顺手把紧抱在怀里的沙发靠垫朝着邢原的脑袋砸了过去:“关了!关了!”   邢原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伸手去够放在矮几上的遥控器,然后慢吞吞地在女鬼的尖叫声里关掉了影碟机。他的动作故意放得很慢很慢,而且斜着眼打量韩晓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种很欠扁的微笑——好像很满意她被吓到似的。   韩晓靠着沙发扶手很不自在地搓了搓胳膊,心想什么烂片子……神神叨叨的。虽然不像前几天看的美式鬼片那么血肉模糊,但是这种阴森森的调子反而更瘆人。一想起前几天片子里的那个变态杀人狂,韩晓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就爱看这种片子?就不能……”   “就不能看点高尚的?”邢原学着她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看点有知识有内涵的?”   韩晓瞪了他一眼:“变态!”   “这就是你不对了,”邢原一本正经地拽着她的胳膊坐了回来:“看有知识有内涵的就叫变态?”   韩晓已经发现了,跟他耍嘴皮子她是完全不占优势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见怪不怪。所以她只能咬着后槽牙装没听见。   初秋的天,虽然艳阳高照,但是一到黄昏还是会有点凉。韩晓接过他递来的薄外套披在身上,望着窗外已微微泛黄的树冠,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来到这个不知位于什么城市的名叫“愉园”的疗养院已经快一个月了。在跟邢原冷战热战了几场之后,邢原终于让她见到了一起从平台上接过来的几位同事。不过,在例行的检查和复原过后,“愉园”很快就只剩下了她和施工方的一位技术员。那位技术员的臂骨骨折,愈合得差不多了就死活要回家去休养。交涉的结果就是刘东坡派了人来接他,然后……“愉园”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伤员。   韩晓也死活想回家休养,可是她每次提这个的时候,邢原的脸色就很臭。后来干脆对她的抗议装没听见。“愉园”的位置是在山上,周围几里地之内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她还带着一条暂时性的瘸腿……实在没有把握可以顺利地找到出路。   “这个怎么样?”正出神的时候,邢原拿着几张碟片在她眼前晃了晃:“我几乎把人家店里能买到的片子都划拉来了,看,这还有一盘《老年养生》呢。”   韩晓没出声。   事实上,她也确实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邢原的示好。除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古训在她的观念里作祟,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人如此细致地照顾过她。不但考虑她在饮食上的口味,还要细心地揣摩她的各种可能会有的爱好……韩晓觉得当一个男人真的肯放下身段去对女人好的时候——那效果只能用“可怕”两个字来形容。   比如昨天晚上的那一锅补汤。   韩晓很想知道别的女人在面对一锅黑糊糊的补汤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在见到他戴着卡通图案的围裙在厨房里耗费了一堆珍贵的材料和足足两个小时的时间之后。   韩晓觉得自己的表情都变得僵硬了,接过来之后才想起来要说一声“谢谢”。   然后他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把它喝掉,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活像一个疼爱妻子的好丈夫——这个想法让韩晓感觉很不舒服。她猜想邢原的眼睛里看到的图像一定不是韩晓在喝汤,而是那位神秘的白安妮在喝汤。   一想到他为她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某种移情作用——这个认知远比那锅散发着古怪中药气味的补汤还要令她觉得难以忍受。   真的很不舒服。一个人对你好,只因为你身上具有某些被他认可的特征……   真是变态。   韩晓觉得自己在邢原的眼里已经完全退化成了白安妮的一张活动照片。于是,在他卑劣地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完成自己的臆想时,韩晓的心情不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烦躁。   她开始变得不爱说话。甚至在主治医师询问她的身体状况时她也装听不见,反正自己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他了:“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马上就好了。”   邢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开始想方设法地逗她说话。可是他的眼神她看见了就觉得不舒服:这变态到底在看谁?   邢原还在摆弄他搜罗来的一堆碟片,韩晓从一堆花花绿绿的盒子里顺手抽出来一张,是几年前的一部吸血鬼的片子《惊情四百年》。这个她看过,是在郭蓉蓉的家里。看完的当夜她和郭蓉蓉挤在一起将就了一整夜,硬是没敢回自己家去。其实现在再想想,觉得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反而是吸血鬼伯爵最初在城堡里看到男主角案头上米娜的照片时,那一滴被他飞快拭去的眼泪更让她记忆犹新。   “看这个?”邢原看她拿着碟片发呆,忙说:“老片子了,不过不怎么吓人。”   韩晓没有说话,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令她印象深刻的片段:伦敦街头,吸血鬼伯爵默默注视着米娜的眼神;他说:“我跨越时间的瀚海来等你……”;被他揉碎在掌心里变成了钻石的米娜的眼泪;米娜站在船头撕碎自己日记……以及她抱着他哭泣的样子……   明明是吸血杀人的片子,可是回忆起来的时候她记得住的却全都是与感情相关的温情片段。也许是困惑于什么样的感情可以一直延续四百年那么久的时间……   真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可以强烈到……延续四百年,让他宁愿变成活死人也不肯放弃?   “骗人的片子,”邢原显然和她不是从一个角度来理解的,因为他的语气十分地不屑:“四百年……那么长时间还能记住什么呀,你想想看,我问你中学老师是谁,你还得想上个半天吧?”   韩晓没有出声。   邢原又说:“他还把人家未婚夫给关起来——伦敦那个女人根本也不是他的老婆呀,死缠烂打地……”   韩晓“啪”地一声把片子扔回了茶几上,抬头反问他:“T市的韩晓也根本不是你的梦中情人白安妮,你死缠烂打的又算怎么回事?”   邢原的呼吸猛然一窒,缓缓望过来的眼睛里竟然象着了火似的愤怒。   韩晓看着他脸颊上紧绷起来的线条,心里竟奇异地感觉痛快。于是眼神里的嘲讽也越加地恣意:“跟他比起来,你不过是没有亲手去对付罗青枫罢了。当然你用不着,你比吸血鬼占优势:因为吸血鬼没有于洋这么一个能干的表妹。”   邢原把手里的碟片重重砸在了矮几上,堆的乱七八糟的碟片立刻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邢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脚步很重,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当别人都是傻子呢,可是随便耍着玩?”韩晓抬脚把落在脚边的碟片一脚踢飞:“真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的邢原直到晚饭的时候才出现。跟他一起出现的还有韩晓的父母。   韩晓急怒攻心,抓起餐刀就冲着邢原扔了过去:“邢原你到底是不是人?!”自己被关在这里敢怒不敢言也就罢了,居然还……   餐刀擦过邢原的肩膀打在了门框上,然后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冷的撞击声。   韩爸爸和韩妈妈大概从没见过自己的女儿如此彪悍,双双愣在了门口。而邢原则面无表情地看看掉在脚边的餐刀,再看看气得直抖的韩晓,转身对韩妈妈说:“伯父伯母,你们先吃饭吧,我去看看你们的房间准备得怎么样。”   韩晓跳着脚追了过去,十指尖尖马上要抓到邢原的脖子时,被韩妈妈一把抓住了。韩晓下意识地转头,正对上母亲震惊的表情。这样的表情韩晓也从来没有见过,于是她的爪子还伸在半空中保持着要抓人的姿势,人却僵住了。   “晓晓,”韩妈妈的声音有点发抖:“你的家教呢?你的礼貌呢?你看看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   韩爸爸在她的背后叹了一口气。而这一声叹息却远比母亲的指责更加令她难受。   “妈,你不知道……”韩晓平息心头翻滚的怒气,竭力想要拿出平静的态度来。她知道自己越是激动,在母亲面前就越是没有可信度:“我被这个混蛋关了快半个月了……”   “晓晓!”这回是韩爸爸忍无可忍地出声制止她:“你好歹也是女孩子,而且还受过高等教育!言谈举止怎么像个……像个……”找不到合适的比喻,韩爸爸又叹了口气:“你……你的伤怎么样了?”   韩晓低下头,眼睛酸酸的。明明受了委屈,可是这委屈又不能表露出来让他们知道,只能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邢原:“杀千刀的死变态!活该白安妮不要你!老天保佑下辈子她还不要你!就嫁给你身边最亲近的朋友!肉挂在墙上猫看看——馋不死你!”   出租车还没有在路边停稳,崔浩就看到了站在画廊外面的几个戴墨镜的彪形大汉。差不多的身高体态,每个人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劲头。   崔浩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T市,这么俗套的架势也就只有一个人可以使得出来。明明表面上是个正经八百的生意人,可是就像生怕别人猜不出他是混黑道出身似的,走到哪里都是一副烂俗港片里看来的黑社会架势——其实人家真正的黑社会不这样好不好?崔浩暗想:就像邢原——那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他自己不想露面的时候,谁也不知该上哪里去找……   出租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崔浩拽了拽衬衣下摆,慢悠悠地朝着画廊走了过去。倒不是他的胆子格外大,而是……他自己琢磨着,大概在孟恒宇那种不太正宗的黑社会眼里,见不得光的事都要放到晚上才能干吧。就好比围殴罗青枫、派人来砸画廊……   事实证明,崔浩的想法还是很靠谱的。因为那几个彪形大汉只是居高临下地瞟了他几眼。尽管如此,崔浩一脚迈进画廊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画廊一直停业,那两个打零工的大学生也没有来帮忙。罗青枫最近又是陪自己父母,又是打听韩晓的消息,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料理画廊,一眼望去,崔浩只觉得空荡荡的大厅里到处都漂浮着灰尘的味道。   楼上的画室的门虚掩着,忽高忽低的说话声很清楚地飘了下来。   是于洋和罗青枫。   崔浩扶着楼梯的木栏杆,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每一次你别别扭扭地发脾气都是我先跟你低头,罗青枫,你也别太过分了。”   “我没有跟你发脾气。我只是把该说的话都跟你说清楚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这些做法……你自己不觉得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吗?有什么意思?”   “你就不能找点新鲜的说说?罗青枫,你别想就这么把我甩一边去。”   “那你要怎么样?”   “我要怎么样你不知道吗?”   “好,那么我来问你:你打算怎么跟孟老三交待?”   于洋长久地沉默。   其实这个问题也是崔浩所一直好奇的。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跟孟恒宇周旋的?孟老三在T市说不上是只手遮天,但是说一句黑白两道通吃倒也不算过分。他一个有钱的女病人就曾经说过她的某某朋友是孟老三的情人,据她说孟老三还插手了T市地下钱庄的生意……   这样的人……就冲着他对于洋百依百顺的劲头,也不会只满足于于氏施舍的一点儿小点心吧?他都能看出来,于洋鬼精鬼精的一个人,当真会看不出来?   “邢原呢?”没有等到于洋的回答,罗青枫开始变得不耐烦:“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被岔开了尴尬的话题,于洋似乎微微地松了一口气,连语调都变得比刚才要狡猾:“他当然是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喽。”   “在哪儿?”   面对罗青枫的追问,于洋颇有点自得地笑了:“我干嘛要告诉你?他是我表哥,是我们于氏家族现任的执行董事。你是我什么人?”   罗青枫没有回答。   于洋笑了两声,又问:“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着你去找自己的情敌?”   罗青枫被她的笑声激怒,略略带着点轻蔑的神气反问了一句:“情敌?”   连楼梯上的崔浩都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不知怎么就替罗青枫捏了一把汗。他不知道于洋是不是一个肯吃软的人,但她肯定是不吃硬的类型……   果然于洋开始咬牙切齿:“罗、青、枫!”   罗青枫没有理会她的发飙前兆,淡淡说道:“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你还是回去吧。我们大家都很忙。”   于洋继续咬牙切齿:“你是不是以为摆出这副嘴脸,我就会脑子一热,又象以前一样上杆子地跑去帮你了?”   “你没那么善良,我也没那么天真。”罗青枫没有理会她的抓狂,语气淡漠地继续说道:“顺便提一句:关于于氏撤股的文件我已经签过字转交律师了。我希望以后我们都不会再有什么联系。另外,我也请于小姐高抬贵手,不要再别有用心地骚扰我的父母了。你那种做法只能加深我和我父母之间的矛盾。我还不想因为你的存在跟他们断绝关系。”   崔浩的手搭在楼梯扶手上,犹犹豫豫地不知是该转头离开还是应该继续往上走。隔着一段不长的楼梯,他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于洋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声音。画室里的气氛已经很有点诡异了,他似乎不太适合在这个时候进去插一脚。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于洋开口了,平静的语气里还残留着竭力被按捺下去的风暴的气息:“罗青枫,如果你真的想把韩晓带回来,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罗青枫没有出声,似乎在等着她继续往下说。而崔浩的心却猛然一沉,模糊地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于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马上结婚。”   房间里一片窒息般的沉默。连楼梯上的崔浩都无意识地抓紧了栏杆,手心一片汗湿。   罗青枫大概也被这句话震到,过了好久才缓缓说道:“我不觉得这件事和结婚有什么关系。而且婚姻这东西在我心目当中,从来都不是一样和别人赌气用的工具。我怎么找人我自己会安排,请你不要再来凑热闹了。于洋,我和你的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那么容易?”于洋冷哼一声,声音听起来却已经平静了许多:“而且,我也不觉得这是赌气。如果你实在要给它定性的话,算做是交易如何?我不可能给自己的情敌帮忙。不过,如果只是丈夫的同学……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你说呢?”   明明是预料之中的话,可是听在耳中还是让人觉得无法忍受。崔浩快步走上二楼,一把将虚掩的房门推开,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有料到外面还有人,不由自主都愣了一下。   崔浩的目光扫过于洋,转头望向了罗青枫:“你别一着急就跟个没头苍蝇似的,韩晓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对她有点信心好不好?”   罗青枫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按灭在了花盆里,抬头望着崔浩费力地笑了笑:“对。”   于洋的目光追随着那只被按灭在花盆里的烟头,眼里掠过惊怒的表情:“我送你的花,你就拿它当烟灰缸用?”   罗青枫还没有说话,崔浩在一旁说道:“既然是送了人,那就是别人的东西了。别人连怎么使用的权利都没有吗?事事都要按照你的意愿来进行……于小姐,你这么爱操心会老得很快。”   “你!”于洋冲着他怒目而视:“有你什么事?”   崔浩笑了笑:“我们的老同学出了点问题,下落不明。所以我们聚在一起想想办法。不知道这里有于小姐什么事呢?”   于洋怒视着他,只一瞬间目光又回到了罗青枫的脸上:“如果邢原真要把人扣起来,我不觉得凭你一个人的力量能干什么。罗青枫,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想得到:如果想要和邢原对抗,在T市你就只能找孟恒宇。你要找孟恒宇就只能通过我。”说到这里,于洋自得地笑了笑:“我的提议二十四小时内有效。我等你的电话。”   崔浩望着罗青枫若有所思的神情下意识地提醒他:“我觉得韩晓……”   已经施施然走到了画室门口的于洋听到“韩晓”两个字回身一笑。崔浩顿时毛发森然,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就听她带着一点恶意的笑音一字一顿地说:“好吧,但愿你们能象相信韩晓一样地相信邢原。”   高跟鞋的声音步步清脆,慢慢走下楼梯,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激起了一阵令人不太舒服的回音。然后是大门被推开、又重新关闭的声音。   再然后便是一片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静默。   崔浩受不了这样的静默,心烦意乱地抓起桌子上的烟盒,还没等把烟抽出来,憋在心底很久的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如果……我说的可是如果啊,你可别多心。如果邢原强迫韩晓……这个……这个……你会怎么做?”   罗青枫颓然坐了下来。不需要再伪装强硬,他的眉眼眨眼之间就都耷拉了下来。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罗青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一直在考虑该如何把人找回来,至于其他的事……他现在顾不上去想,也不敢想。   “当然,也有可能他纯粹是想安排海工的这些伤员出去疗养。但是咱们现在找不到人,什么样的后果都要有心理准备。对吧?” 崔浩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费劲。但罗青枫是他的朋友,如果他一直处于这样自欺欺人的状态……那还是由他来点醒他吧。毕竟有些事不因为你回避,它就不会发生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青枫。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你又无法接受的话。我觉得你现在压根就不用去找了。”   “我不知道……”罗青枫疲倦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样的身心俱疲是因为和于洋针锋相对的对峙,还是因为崔浩这个难以面对的问题。   “如果她可以顺利地回来,”崔浩继续发问,语气残忍:“你会觉得她这段被人劫走的经历让你难以接受吗?你的困惑到底是来自她有可能被人玷 污还是……”   “不是!”罗青枫猛然坐直了身体,失控地大喊起来:“不是那个原因!”   “那是什么?”崔浩反问,眼神咄咄逼人。   这样的崔浩令罗青枫觉得陌生:“你为什么要追问这样的问题?比起让她顺利回来,难得这个问题更重要?”   “是,这个问题更重要。”崔浩冷冰冰地望着他,语气淡漠:“如果她回来只是陷入了另一重加倍的折磨里……我宁愿她永远都不要回来。”   “崔浩!”罗青枫神情无比震惊:“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的工作性质迫使我接触过许多因为意外受伤而不得不求助于医学矫形的女人。青枫,也许我们都不了解女人。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记住:相比较一个陌生人在肉体上所给予女人的打击,她的爱人在精神上所给予的打击会来得更为沉重。”   崔浩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好好想想吧。”   说话算数   四周围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就连最近的装置都看不清楚轮廓。海浪的咆哮和急骤的雨声交织在一起,令眼前的世界有种天摇地转般的错觉,仿佛下一秒钟就会被无形的大手翻个个儿似的。   雨点砸在脸上,最初令人瑟缩的生疼渐渐变成了冰冷麻木。冰凉的雨水肆无忌惮地灌进了连身工作服的领口,透湿的衣服紧贴着皮肤,沉得让人直不起腰来。安全帽的绳扣被刮松,很快便在一阵哨风袭来的时候不知飞向了何处。长期工作形成的本能在提醒她:应该第一时间找回安全帽……可是不管她怎么用力都无法动弹。她知道她又被那根该死的安全带给系住了,而安全带的另一端还扣在……   想到这里的时候,雨幕中已响起了一阵咯吱咯吱的可怕声响,那是暴风把金属护栏从装置上撕裂下来的声音。然后,韩晓再一次看到那段一人多高的竖栏呼啸着扑面而来……   巨大的恐慌一瞬间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喊不出,动不了。韩晓躲无可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再一次迎面砸了过来。   一片天旋地转的混沌中,男人的声音醇厚而安稳:“晓晓,醒过来,你只是做梦了。”   有人在用力地摇晃她,抓住她双肩的两只手几乎要捏碎了她的肩胛骨。可是这真实的疼痛在这一刻竟是如此地受她欢迎。   韩晓战栗着睁开眼,邢原正俯身在自己的上方,微微蹙着眉头凝视自己。他身上还穿着晚饭时她看到过的那件米色衬衣,像是还没有睡。   床头灯开着,粉紫色的光线如同一团温暖的雾满满地氤氲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韩晓迟钝地望向窗口,豆大的雨滴正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就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令她又做起了同样的噩梦吧?   说起来,做这样的噩梦还是在来到这个疗养院之后才开始的。最开始的梦里只是出现了几个一晃即逝的画面。慢慢地,这些画面就连贯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将出事那天的所有细节都拼凑在了一起。越来越清晰。   韩晓不知道是因为在平台上的时候自己发烧烧得稀里糊涂顾不上做梦?还是因为在疗养院的生活每一天都过得万分憋气,心情压抑所以诱发了记忆深处的恐怖片段……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反射弧和恐龙一样长,只有经过了足够的时间才能够把肉体的痛觉充分地反射到大脑?   不管怎样,在这个秋天冰冷的气息已经丝丝渗入的夜晚,从他掌心里传来的温度和熨贴的感觉,是令人无论如何也难以拒绝的。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韩晓才感觉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因为过分僵硬而酸痛不已。   邢原捋开挡在她眼前的头发,温声问道:“要喝水吗?”   韩晓摇摇头,被子下面的双手却无意识地捏住了邢原的衬衣。   刚才的那一场噩梦还盘旋在她的脑海里,这一点从她眼底尚未完全消失的惊慌就能感觉出来。邢原想:明明晚饭的时候还张牙舞爪地冲自己扔餐刀,转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猫咪。这差距大得……真让人高兴……   邢原忍住笑,装模作样地抓起刚才扔在床头柜上的一本书:“别害怕了,这里离海边远着呢。你乖乖睡,我等你睡着了就走。”   韩晓悄悄松开捏着他衬衣的两根指头,很配合地闭上了眼睛,没有发现邢原手里的书跟本就是倒着拿的。   山里的夜晚总是格外的安静。没有公路上远远近近的车辆的声音,也没有左邻右舍的窗户里飘出来的电视或音响的声音。甚至不像平台上的那些夜晚,一片纯然的空旷——无边无际的空旷,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海浪的呼啸。   而这里的夜晚则是静谧的。偶尔有风声过耳,风里也夹杂着远处阵阵的松涛和近处细碎的虫鸣。是她一直梦想的田园式的宁静。在这样静谧的夜里被噩梦惊醒,连韩晓自己都觉得这真是……煞风景。   “睡不着?”邢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而柔和。有一种和这夜晚的感觉十分贴合的温柔:“还在想你做的梦?”   韩晓没有出声。   他坐在这里,空气里就多了一种从他身上传来的烟草和木调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淡,却有着极强烈的存在感。仿佛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挤进了自己的小空间里,让她有点不适应。但是……并不讨厌。   韩晓想,真的不觉得讨厌。也许是因为那个噩梦的缘故,让自己变得胆小了吧?可是一头冷汗地醒过来,发现身边有个人陪着自己——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好像……在艰难的跋涉之后,终于可以什么都不想地靠过去,放松神经,大大地喘口气了。   邢原的手从她的发顶抚过去,落在她的肩上,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什么都别想了。早点睡。明天我带你们去骑马。”   韩晓闷闷地反问他:“你是在和谁说话?”   邢原笑了:“这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韩晓固执地重复刚才的问题:“你在和谁说话?”   邢原放下手里的书,身体往下靠了靠,一边扳起了她的脸:“你还是觉得我把你当成了白安妮?”   韩晓不屑地把头扭开:“不是吗?”   “当然不是。”邢原的声音稍稍拔高:“我只是……”   “你只是和她认识了很多年,你只是当她是熟人,是不是?”韩晓心里蓦然间涌起几分怒意,可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却饱含着一种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骗人!又拿这种话来骗人!你们为什么都愿意用这种拙劣的谎话来骗我?!”   邢原的手还扳着她的脸,瞳仁里有犀利的光一闪而逝。   而韩晓却完全被自己的话惊到了。她怔怔地望着邢原,一动也不能动。因为在现实的生活里,说出了那句话的人并不是邢原,而是……罗青枫。   罗青枫曾经用这样的话轻描淡写地解释过他和于洋的关系。而自己也从来没有对他的话有过什么质疑。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样的时候,用这样的语气来重复罗青枫的话?是罗青枫和于洋之间总也撕扯不清的纠缠让自己心怀怨念?还是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罗青枫的这个解释?   韩晓觉得迷惑。迷惑里又带着惶恐——这是她从来没有深究过的问题。她从来都没有问过自己,对于他的话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如果不相信,她为什么从来没有追问过他?第一次从平台上回来的时候,她在画廊的门外亲眼看见于洋靠在他的肩上亲吻他的脸颊;在画室相遇的那一次,于洋挖苦自己连茶杯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她挖苦自己不知道罗青枫的生活习惯。她说:“要不要我告诉你?”这一切的一切都汇成了一股暗流,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埋进了心底。只因为那个人是罗青枫,她只能选择沉默。   可是如果相信……那今天自己的反应又作何解释?其实她一直是嫉妒于洋的。因为他们之间“好多年的交情”,因为那是一种真实存在过的情分。不像她,恋慕了十年却对他一无所知。   邢原揉了揉她的脸,收紧了手臂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韩晓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邢原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细气地安慰她:“好啦,好啦,又哭。难道我是你的眼泪催化剂吗?我今天并没有欺负你啊。其实我一直也没有欺负你,都是你欺负我对不对?冲着我大喊大叫、踢我、扔餐刀、还拿尖指甲掐我……”   韩晓缩在他的怀里哽咽:“我恨你。”   “嗯,嗯,这我知道。”邢原继续拍着她,声音里却已经透出了笑音:“可是你总这么折腾也没什么新意。要不下次咱们换个花样吧,比如把我绑起来,抽抽小鞭子,滴个蜡烛油什么的……”   “我真的恨你。”韩晓呜咽出声:“我喜欢罗青枫喜欢了整整十年,我好不容易才能和他在一起了,又被你给破坏了……”平白无故地消失,和另外一个男人不清不楚地搅在一起……连自己都无法接受,何况是罗青枫呢?   邢原却笑得不以为然:“介意这个介意那个……说你傻,你还真是个超大号的傻大姐。我跟你说,那些屁话都是男人为自己的不爱找来的借口罢了。至于罗青枫那个人……说好听一点是太自我,说难听一点是太自私,他有什么好?”   “你有什么资格说他的坏话?!”韩晓瞪着红通通的一双泪眼冲着他怒目而视:“你这个最最卑鄙、最最变态……”   “行了行了,”邢原笑嘻嘻的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坏行了吧?就算我坏,我也从来也没有装过好人呀。”   韩晓抓过邢原递来的纸巾抽搭鼻子。最初是因为没有办法打电话而生气,可是现在……她却有意无意地避免让自己的视线落在父母的手机上。   她该怎么跟罗青枫解释呢?说自己身不由己没法子反抗?说邢原扣了手机不让自己跟外界联系?说自己变成个半瘸,所以没有机会逃跑?   都是理由。   但是这样的理由……韩晓都说不出口。   想解释却又不知该拿什么去解释——这让韩晓感到绝望。尤其令人绝望的是:解释有用吗?如果罗青枫压根就不听解释,她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韩晓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你对那个人这么没有信心?”邢原的手还在揉搓她的头发,冷硬的语气却和温柔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是说,他从来就没有给过你信心?”   韩晓懵了。她从来就没想过邢原能问出这么直接的问题:“你说什么?”   “没什么。”凝视片刻,邢原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揉着她的头发微微叹了一口气:“睡吧,傻丫头。我们明天还要去骑马呢,大夫说你需要加强锻炼。”   韩晓没有出声,房间里的气氛再一次变得沉默。说不出哪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也许是他们之间还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吧?韩晓翻了个身,闷闷地问他:“什么时候让我走?”   背后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响。良久之后,邢原才淡淡地说道:“这里环境不错,空气也好,还有最好的药和最好的康复医师。等你的主治医师说你可以出院了,我就送你走。”   韩晓的心霍然一跳。身后的邢原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我说话算数。”   最后的一句话不知怎么,让韩晓心里格外的不自在。她想:他是要气她才故意这么说的吧?他明明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说的话……   可是,这明明是一个恶劣到了极点的家伙,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从来都不讲道理。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人说过的话呢?   韩晓觉得自己的心又乱了。   毛球儿   半人多高的画布上,年轻的女人端坐在书桌旁,一张素净的脸孔衬着一片暗色的背景,有种云朵般的皎洁。   “这个就是韩晓?”张钰端详片刻,微微蹙起了眉头:“我看不出她哪里比得上洋洋。”   张钰从画像上收回了视线,重新投向了坐在办公桌后面低头抽烟的儿子:“你当年不顾我们的反对执意要上美院,甚至出国手续都办好了才想到要通知我们。这些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只问你,你回T市到底是要做什么?”   罗青枫垂着眼,默默地把烟蒂按灭在了烟缸里。   张钰又说:“你刚刚告诉我们你在慕尼黑找到了合适的搭档,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我和你爸爸都很替你高兴。可是……好好的工作室你二话不说就甩给了搭档,非要跑回T市来开画廊。没开两天又不明不白地断送在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手里,难道这么折腾就是你的目的?”   罗青枫的眉尖蹙起又飞快地展开:“画廊停业,跟韩晓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罗妈妈拔高了声音:“要不是她跟混黑道的人不清不楚地来往,能给你招来这场无妄之灾?!”   罗青枫惊讶地望着她,冲到口边的问题又艰难地咽了回去。   隐忍的表情被张钰收入眼底,她的语气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下来:“青枫,那个女人能把你丢在这里跑去和别人度假,妈妈怎么看都觉得你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是不合适的。我觉得洋洋……”   罗青枫站起身走到了窗边。还不到黄昏时分,可是天空中已经变成了一团铅黑。居然又是一个阴雨天。   罗青枫这里一直生活到了十七岁。直到奶奶过世他才被父母接回了上海。这里是他生活过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城市,可是他从来都不记得T市的夏天居然会有这么多的雨水。细细碎碎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点点滴滴汇成了蜿蜒的细流。像悲伤的眼泪。   窗外的林荫道上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浅黄的、深黄的,连颜色都透着疲惫。只是看着,已让人倍感无力。   也许是沉默的气氛太过压抑,张钰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柔软:“青枫,男人要想专心致志地做事业,必须要有稳定的家庭生活。就算这个女孩子千好万好,她的工作性质也无法让她给你这样的生活——你能接受自己的妻子一年到头都不在家的生活吗?父母都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也许你们还想不到,可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这个问题,罗青枫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还从来没有想过。   背后,母亲的声音变得伤感起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整天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画廊也不管了,也不画画了。儿子,你这么些年的学习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些在你的心里都不重要了?”   罗青枫悚然而惊。这一段时间琐事太多,他的创作的的确确是荒废了……   张钰缓缓说道:“我知道年轻人都喜欢温莎公爵为了爱情不要江山的故事。但事实是,温莎公爵和德国纳粹有来往,英国王室丢不起这个脸,所以才逼他退位。儿子,等你过了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了。所谓的爱情,只是草叶上的雾,它很可能会挡了你的视线,让你看不到前进的路。”   没有了针锋相对的语气,罗青枫突然之间就觉得很不适应。她并不经常这样跟自己说话,而且她的话……也确实令他有些迷惑。他突然想起在他和韩晓之间,还从来没有人说起过“爱”这个字。   这……算是爱情吗?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罗青枫完全无法定义。   “生活里很多事都重要,这我不否认。但是,如果你无法坚持那个最重要的,那你终将一事无成。” 张钰叹了口气:“儿子,你好好想想吧。”   不知是不是台风留给她的记忆太负面。韩晓这个一向对天气不敏感的人忽然间就讨厌起雨天来。   到处都湿哒哒的,空气里、皮肤上、连被子里都染满了水汽。落叶腐败的味道无孔不入。即使关紧了窗户也不能够将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味道完全隔绝。   笔记本电脑支在矮桌上,韩晓盘腿坐在地毯上,噼里啪啦地整理数据。在她的身边,刘东坡刚刚派人送来的图纸东一张西一张地摊开在白色的羊毛地毯上。刚刚晒好的图纸,散发着让人感觉亲切的味道。   工程上的图纸都是打出硫酸图之后晒图,晒好的图纸呈现出淡淡的蓝色,所以叫做“蓝图”。这是直到韩晓工作以后她才知道的。可是上学的时候受“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蓝图”这一类的说法影响至深,所以这个名词直到现在,在她的心目中代表的都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使命感。说起来也许有点滑稽,但是那种感觉真的很是……神圣。   尤其在这种……明为疗养,实际上服刑一般的时刻,能够重新投入工作,对于韩晓来说这本身就具有一种非凡的意义。她还在继续从事自己熟悉并热爱的工作;还没有被那个世界完全遗忘;而眼前的这些不如意不过是暂时的……   有什么能比这个认知更让人心生感动呢?   奶茶已经凉了,韩晓浅浅地抿了一口,正在犹豫是喊人来换,还是自己起身去楼下的小厨房,就听见门外传来重重地两下叩门声。然后,不等她说一句“请进”,门就被推开来,邢原抱着一只大礼品盒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总是这样。   韩晓叹气,这个人的礼貌永远都是手上的那支烟,只跟对方虚晃一下,然后会理所当然地放进自己的烟盒里。   “晓晓,小韩工,休息时间到了,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玩的东西来了?”   韩晓头也不抬地说:“如果你能在一分钟之内从我眼前消失,我会觉得更好玩的。”   邢原压根也不理会她的态度,大模大样地在她面前坐了下来,然后“啪”地一声扣上了她的笔记本。   “邢原!”韩晓又被他这个举动激得炸了毛:“你这个……”   话没说完,放在地毯上的纸盒子晃了两晃,然后响起了一阵诡异的抓挠声。好像有什么活的的东西正在里面不耐烦地挠盒壁。韩晓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什么东西?”   邢原用脚尖将盒子踢到了她的面前,笑嘻嘻的说:“打开看看。”   韩晓小心翼翼地抓起盒盖,还没等她向上拉,系着蝴蝶结的盒盖就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给顶了起来。一直白绒绒的圆脑袋费力地从缝隙里挤了出来。   韩晓吓了一跳,手一抖,盒盖又扣了回去,正好落在小毛球的脑袋上。小毛球不满地呜咽出声。   “哪里来的小狗?”韩晓掀开盖子,把毛线团似的小东西抱了起来,捧到眼前细细端详。   这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博美犬,五官非常漂亮。   邢原凑过来摸了摸它的毛毛,一本正经地问她:“晓晓,在我把它交给你之前,你先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照顾小宠物啊?”   因为自己的老妈对狗毛过敏的缘故,韩晓从小到大都没有养过宠物。因此也就没有照顾宠物的经验。相反邢原拨拉小毛球的时候却说得头头是道,还把小毛球按在水盆里教她怎么给狗狗洗澡。韩晓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两只大手在狗狗的脑袋上揉来揉去,不过,小毛球倒是乖乖的,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你是打算用喜欢的东西来给它命名?还是用讨厌的东西来给它命名?”邢原把小毛球从浴缸里捞了出来,一边抓着大毛巾给狗狗擦毛,一边笑眯眯地问韩晓。   韩晓歪着头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冲着他呲牙:“当然是讨厌的东西。”   邢原笑道:“该不会叫邢原吧?”   “还挺有自知之明……”韩晓斜了他一眼:“不过我可不想天天几百遍地喊你名字。”   邢原又笑:“那叫……台风?”   韩晓上下打量他几眼,不怀好意地说:“叫……荔枝!”   “呃?”邢原明显地迷惑了:“荔枝?你不喜欢吃荔枝?”   “算是吧,”韩晓含含糊糊地回答:“要剥皮,而且吃多了还会上火。”   邢原信以为真。抬头却看见韩晓抱着毛球儿低头闷笑,颇有些纳闷:“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韩晓用毛球儿挡住了脸。突然发现邢原这老狐狸居然也有被自己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的时候,这感觉……实在是很难形容……   其实韩晓的思路并不复杂,追着想下去的话,应该是会猜到的:邢原——于洋——渔阳——长恨歌——杨贵妃——杨贵妃爱吃荔枝——荔枝……   “可爱吧?”邢原得意洋洋地笑了:“血统纯正的哈多利博美。越长越漂亮——后代也会同样漂亮。我小的时候就养过一只。”   韩晓小心翼翼地抱起小毛球,顺口问道:“是吗?后来呢?”   邢原叹了口气:“被车撞死了。”   “啊?”韩晓抬头去看邢原,毫无预料地被他眼睛里的痛惜惊了一下。   邢原摸了摸毛球柔软蓬松的白毛毛,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我老爸正在替于氏开拓疆土,生怕自己的老巢会被对手给黑了。所以我和母亲居住的地方里里外外都是保镖。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自己家里学习,不能去外面的学校。而我老妈……除了替老爸担惊受怕,就是忙着跟其他的女人争风吃醋,压根也顾不上管我。我一直也没有什么朋友,平时就只有那只狗陪着我。所以,当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游乐场玩的时候,当然就是要带着它一起去的……”他沉默了一下,又说:“后来听保镖说,那辆车是要撞我的。开车的那个人中了一枪之后,车子打偏,所以冲出去的时候撞到了皮球……”   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声叹息,他的语气始终都很平静。   但是韩晓却突然间有点听不下去了。      伏特加   “叫皮球?这么没有创意的名字肯定你给起的吧。对了,你该不是想让咱们的博美宝宝也叫皮球吧?”说到这里,韩晓警觉地抱紧了手里的小毛球。   邢原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很亮。然后他笑眯眯地伸手去揉韩晓的头发:“好像怕我会抢你的宠物似的,小气!”   韩晓不自然地躲开了他的手:“说好了,叫什么都行,坚决不许再叫皮球!”   “好,”邢原收回了魔爪,歪着脑袋想了想:“叫爱尔兰迷雾、君度、金巴利……”   韩晓没听过这些名字,正瞪着眼睛琢磨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听邢原又说:“要不来点通俗的:伏特加、轩尼诗、尊尼获加、芝华士,要不干脆就叫:尊荣极品威士忌吧?怎么样?”   韩晓再迟钝也知道他说的都是什么了,抓起手边擦了狗狗的大毛巾就扔了过去。   邢原笑着接过毛巾:“我可是认真的。要不就叫‘伏特加’吧。那可是我最喜欢的酒。男人可都喜欢伏特加哦。你难道不希望毛球儿人见人爱?”   韩晓瞪着他,然后举起毛球儿让它面对邢原:“毛球儿,你要好好看清楚这个恶劣的男人。他存心要别人都误会你是个酒鬼,你要见他一次就咬他一次,记住没?”   狗宝宝歪过脑袋在韩晓的手背上舔了舔,痒酥酥的,韩晓“哈”地一声笑了起来。手一抖差点把小狗扔出去,邢原连忙凑过去伸手接住。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一瞬间的触碰竟如同电击。韩晓心跳骤然失控,她听见他的呼吸就在她的头顶,比任何时候都要急促。可是她却不敢抬头。   “笃、笃、笃。”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邢原向后退开一步。韩晓若有所失,却又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门被推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出现在了房门口。韩晓知道他的名字叫尊尼,似乎是邢原的特别助理。   尊尼冲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对邢原做了个十分奇怪的手势。邢原的脸色立刻变了。   韩晓看着两个男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交换着自己完全无法领会的内容,莫名地有些心焦。可是不等她提问,尊尼已经走了出去。   邢原勉强笑了笑:“我得出去一趟。你带着毛球儿玩吧。”   韩晓又开始心跳加速——是那种大难临头时无比恐慌的心跳。尽管韩晓从他的神情当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那种类似于恐惧的冰冷还是一点一点顺着脚底爬了上来。   邢原走到门口一回头见她居然还跟在自己的身后,似乎有些意外。眯起双眼,邢原不怀好意地笑了:“不会是舍不得让我走了吧?啊?让我想想,那叫什么来着?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吧?”   韩晓知道他是在故意地说笑话。可是她笑不出来。   邢原眼里的戏谑不知不觉就沉了下去。凝望着她的目光里也慢慢地多出来一些柔和的东西。他抬手把韩晓的头发掠到了耳后,手指摩挲着她颈后的皮肤,像是不舍得离开一样。然后,他俯下身飞快地吻了吻她的嘴唇。韩晓模糊觉得自己是应该躲开的,可她竟然没有躲。   从他的嘴唇上传来的温度令人觉得熨贴,仿佛可以抚平她心头不知名的恐慌似的。那是很浅的一个吻。轻轻一碰,邢原便象躲避什么似的直起身来,低头看了看夹在两个胸膛之间的毛球儿,轻声笑道:“这小东西真碍事。”   小毛球正抬头看着头顶上方两张彼此靠近的面孔,水汪汪的大眼睛宛如两颗成色完美的宝石。   邢原的手指抚过韩晓泛红的面颊,低声笑道:“等我忙完了手里的事就会安排你回去。就在这几天吧,刘工已经催了好几次了……”邢原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沉默片刻,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厚重的木门重新阖上。房间里突然间变得空旷了起来。   莫名的失落袭上心头,令韩晓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抓住门把手悄悄把房门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房门外的邢原果然还没有走远。尊尼站在窗边,正面无表情地把一个敞开的盒子递到他的面前。   邢原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漫不经心地在掌间转了两转。   韩晓屏住了呼吸。指尖相同的位置在一瞬间变得冰冷。直到两个男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韩晓还在无法控制地发抖。   虽然只有匆匆一眼,她还是可以肯定,尊尼递给邢原的是一支枪!   邢原离开的时候是午后,可是直到晚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空荡荡的餐厅里只有韩家的三口人。少了一个能言善辩的男人,连餐厅的空气都沉甸甸的,仿佛要比平时更加的粘滞。   韩妈妈在夸邢原,可是韩晓却有些心不在焉。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外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韩晓想象不出他会带着枪去哪里……   带着毛球一直在院子玩到天黑,邢原还是没有回来。   韩晓心神不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对于邢原,她同样一无所知。   山里的夜晚总是格外地安静。没有风,连树梢沙沙摇动的声音都没有。   韩晓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而小毛球则十分兴奋有人陪着她玩,在韩晓的怀里翻来翻去地咬她的睡衣带子,小尾巴摇个不停。   “我失眠了。”韩晓揉着小毛球的脖子,十分悲哀地想:“我居然被一把手枪就吓得失眠了。其实那玩意儿,只要打开电视随便翻个频道就能看到……”   冷灰色的金属,令人本能地心生畏惧。尤其是一想到它被握在那双刚刚拥抱过自己的大手里……而且她还不知道那只手握着枪会去干什么……   会去干什么呢?   韩晓心烦意乱地翻了个身。秋天的夜晚已经有点凉意,可是韩晓却反而感觉燥热。一想到邢原手里拿着枪的样子,韩晓就觉得有一根细细的绳子从上下两端将自己的心紧紧勒住了。很细很细的线,一分一毫地收紧。   这样的一种难受,韩晓不知道该叫它什么。   韩晓抱着毛球儿爬起来倒了一杯水,正要转身回床上的时候,远处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就仿佛好多辆汽车正排着队朝这边全速驶来。   韩晓快步跑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庭院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草地上的感应灯发出一团一团模糊的亮光。   韩晓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变得不受控制,砰通砰通地撞击自己的胸口,每一下都仿佛用足了力气,撞得胸口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看到守夜的保镖穿过庭院,朝着大门的方向快步跑去。   高大的铁门外,随着山道上车辆的接近,无数道雪亮的车灯已经在墨黑的夜色里交织成了一片令人惊悚的光网。 模糊的、不祥的预感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变得无比强烈,韩晓抱着小毛球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卧室。 走廊里的壁灯都亮着,可是刻意被调到柔和的光线在这一刻却只让人感到压抑。什么都看得到,却什么都看不清楚,这种感觉让人心慌意乱。 韩晓冲下楼梯,一把拉开了底厅的大门。 夜风夹杂着山里特有的林木气息扑面而来,冷飕飕的。韩晓缩了缩肩膀,将怀里的小毛球抱紧了些。 愉园的大门已经打开,黑黝黝的车辆鱼贯而入,乱七八糟地都挤到了愉园南侧的治疗楼楼下。 治疗楼的底厅大门敞开着,穿着白大褂的值班医生出出进进。而那些从汽车里钻出来的面容模糊的男人,则自学地把守在了治疗楼的附近。 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台阶的韩晓被一条胳膊挡住了,那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奇怪的外国口音,低声说:“韩小姐,很抱歉你不能进去。” 韩晓抬起头,看到了那个在走廊里递枪给邢原的男人。他冷着一张脸,神色无比郑重。 韩晓看看他,再看看一门之隔的忙碌的医生护士,迟疑地问:“邢原呢?他在里面吗?” 这个叫尊尼的男人很固执地挡在她面前,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是,他在里面,他胸部中枪了,正要准备接受手术。” 韩晓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表情的脸,不明白他怎么可以把这样的话说得这么平静——平静得让她都生出了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是在梦游似的。 她的胳膊收得太昆,小毛球在她怀里不舒服地哼唧了两声。韩晓摸了摸它的脖子,抬头问尊尼:“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尊尼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轻微的惊讶,然后他摇了摇头,“很抱歉,邢总特别嘱咐过,你不可以进去的。” “为什么?”韩晓追问。 尊尼却没有说话,只沉默地转移了视线。 没有人说话,治疗楼里付出的声音无形中就被放大了许多。护士们快步走声音,门扇开合的声音,压低了的说话声,以及飘浮在这一切之上的,令人揪心的药水的味道。 韩晓有点冷。她出来的太急,忘了在睡衣之外再加一件外套。而且跑下楼的时候,还有一只拖鞋不知道掉在哪里了。草地上老师露水,湿漉漉的,冷得让人站不住。 愉园的门再度打开,一辆白色的吉普车冲了进来,急促地穿过了碎石甬道,险险地停在了治疗楼的台阶下面。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女人下了车。在她快步走上台阶的时候,韩晓仍然没相到会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与她邂逅。 她同样没有想到,当她真的见到了这个女人的时候,心中的痛苦竟然远远大过了惊讶。 没有人阻拦这个白衣女人,包括尊尼。 韩晓抱着小毛球,傻子似的目送这个女人快步走进了大厅,目送她的身影被一君白大褂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然后,韩晓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仅剩的一只拖鞋也掉了,但是韩晓懒得低头去找,就那么赤着脚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楼下庭院里的灯光穿透了窗纱,房间里因此笼罩着一团模模糊糊的。韩晓拉好了厚重的窗帘,小心翼翼地拉严实,不让一丝光亮房间里来。 然后她抱着小毛球躺回了床上。 被子里已经没有了温热的气息,冷冰冰的。 韩晓抱紧了毛球,无声地哭了。 第二天无声无息地过去了,然后是第三天。 韩晓不知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腿脚有点发麻。小毛球在她腿边呜呜地低叫,不知是饿了还是在房间里闷得太久,感到无聊了。韩晓正想着要不要给毛球准备一点牛奶的时候,隔着半个庭院,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站在台阶上,一边卷着白大褂的袖子,一边在给什么人打电话,微微蹙着眉头的样子好像在撒娇似的。 韩晓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心里模糊地想:的确是......有点像。可是她的五官要比自己更漂亮,也更生动。即使站着不动,她身上也有一种光彩夺目的感觉。(www.txtxz.com) 韩晓望着她,心头充满了身为赝品的悲哀——无论多么相似,摆放在一起的时候,赝品都会被真的那一个比下去。 她早就知道在邢原的眼里,她只是白安妮的一件复制品。既然真品已经出现,那么她的的确确是没有继续留焉的必要了。 何况,就算留下来又能怎样?那个在他需要安慰的时刻被允许出现在他身边的人,永远不会是她。 这里,本来也不是她应该停留的地方。 尊尼送来的时候,韩晓刚刚结束了和刘东坡的通话,用的是她母亲的手机。 韩晓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头也不抬地说:“我明天一早会离开这里,海工方面会派车来接我。这段时间,承蒙愉园的照顾,非常感谢。” 尊尼的脚步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韩晓摸了摸小毛球的脖子,继续说道:“狗我会带走。买狗的钱等我回T市,会请刘秘书转交给邢总。” 尊尼还是没有说话。 韩晓头也不抬地又问:“他的伤怎么样?” 这一次没有犹豫就开口了,“白小姐的手术做得很成功。” 韩晓点了点头。看看,人家还可以拿着刀救他的命呢,而自己只会冲着他扔餐刀......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再一次沉默了下来。 大概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吧。韩晓想。其实学着这个人的样子,板起脸来说话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事实上,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跟自己都是擦肩而过的交情,实在没有必要让他们看到自己真实的态度。前一段时间总是在邢原面前不加掩饰地发火,现在想想,韩晓只觉得自己幼稚。 就算自己真的感到愤怒,又有什么理由把它发泄给原本就不相干的人呢? 也许女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希望生活里会出现这样一个男人,可以包容你最真实最不加掩饰的样子。哪怕你是刚刚起床,身上的睡衣皱皱巴巴,他也觉得你最美...... 韩晓一起以来,总是试图在罗青枫的面前呈现出自己最完美的一面: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而在邢原的面前,她却总像个野人一样......也许在潜意识里,她知道邢原,也只有邢原,才可以接受这个样子的她吧。 即使从来也没有人说破过,可她就是知道。 韩晓一早就发现了,当邢原真的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那效果真的是很要命。而她,在越来越习惯这种“好”的时候,差一点就要忘记,他是为了什么都会对自己这么好了...... 直到真人出现的这一刻,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复制品的存在竟然是这么的尴尬和......不堪一击。 韩晓一夜未眠。 躺在床上看着浓重的夜色渐渐变浅,看着蒙蒙的曙色透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将一室浓重的黑暗分隔开来,变成一团暧昧不明的灰色。看着从来到这里就一直盼望的离别时刻终于降临。 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美梦成真的满足。 韩晓把手撑在洗手台上,望着镜子里没有神采的一张脸。 她想,我真是疯了。当我终于可以离开的时候,我又在别扭个什么劲儿呢?我应该走得爽快一点,干脆一点。已经成了笑话,就不能再让这笑话表演得那么难看了...... 是不是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让自己的姿态好看一点?韩晓不知道。不过只要她能学到两三分尊尼的样子,就已经足够她应付这样的一个清晨了吧——步子更稳一些,腰身挺得再直一些...... 韩晓上车的时候,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治疗楼的方向。 可是很难。 明知道一眼望过去,不过是空荡荡的一座房子和房子外的几个保镖罢了。可她还是想看,哪怕只看一眼。 可是......看了又能怎样呢? 韩晓闭上眼,靠回了车座里。 父亲和结亲居然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在车子驶出大门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叹息:“这个地方,真的是很适合疗养呢。” “它本来就是疗养院嘛。”韩晓笑答。可是,既然是疗养的地方,那为什么自己反而会多出了满心的伤? 连续几天没有睡好,在汽车的颠簸中,韩晓很快便昏昏欲睡。可她还是睡不着,也许是姿势很不舒服,也许是常常压在心底的东西令她无法安睡。 辗转反侧之间,只觉得小毛球紧紧缩在自己的怀里,仿佛对车厢这个新环境充满了恐惧。韩晓睁开眼,望着它乌努力提高一双圆眼睛,那里面如此明显地盛满了无助。 韩晓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低声说道:“你放心,我会对你好,很好很好。我会陪着你,给你做饭,陪你洗澡,带你散步。我会一直一直对你好,只因为你让我觉得温暖,而不是因为你长得像别人......” “真漂亮,”刘东坡的司机从后视镜里望着她的狗狗,“博美吧?叫什么名字?” “伏特加。”韩晓摸了摸小毛球的脑袋,低声说,“它叫伏特加。” “上车了?” “嗯。” “她......什么表情?” “没表情。” “她回头了吗?” “没。” “真没有?” “嗯。” “一眼都没有?” “嗯。” “......” “......” “多说一个字你会死吗?!”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终于发飙了。 “不会。”奉命站在窗边监视楼下的尊尼头也不回,回答得一本正经。 “尊尼......”邢原气得咬牙切齿,“你一定要选在我刚刚死里逃生的这个时候报复我吗?” 尊尼神情漠然地转过身,破天荒地说出一句很长的问句,“既然不舍得,那天为什么要让我拦住她?你到底在矫情什么?” 原以为邢原会暴跳如雷地发作,没想到他只是瞪着眼睛愣了愣,就灰溜溜地缩回了被子里,居然一声不吭。 看他这样的反应,尊尼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弯,“邢原,回到这个地方,我开始看不懂你了。” 邢原笑了笑,正要说话的时候,尊尼的视线却望向了房门口,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白小姐。” 出现在门口的人是白安妮。她很随意地在房门上敲了两下,就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早啊,先生们。今天感觉怎么样?” 尊尼没有回答,只是身躯点了点头就退了出去。 白安妮目送他离开房间,转头笑道:“老邢,我看到那个女孩子了。”见邢原的视线果然被她的话吸引了过来,白安妮笑着摇了摇头,“你是不是觉她和我长得像?” 邢原想了想,“最开始的时候有一点。” 白安妮哮着嘴轻轻地哼了一声,“你看女人的眼光果然是有问题的。她哪里跟我像了?人家可是货真价实的小豹子,而我呢......充其量也就是一只爱晒太阳的懒猫罢了。” 邢原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点点真正的兴味,“你很少会夸别人,特别是女人。” 白安妮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当初是一心要学电气工程的,可是我爹妈不让,跟我说这个工作如何如何地不适合女孩子......后来干脆托熟人带我去了一家建设公司的电气施工工地参观......”说到这里的时候,白安妮垂下眼沉默了片刻,才又说道,“结果我真的被吓到了。那个装置......我已经忘了叫什么装置了,只记得工地上很乱,有好几方的工作人员在交叉作业,到处都是电钻啦,焊机啦之类的东西发出来的刺耳的声音,嗡嗡嗡的,吵得人脑袋疼。于是......我的理想就这样破灭了。” 她看着邢原,发现邢原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于是又说:“所以对这个丫头,我其实是很佩服的。因为她那种工作环境我亲身体会过,知道它可以糟糕到什么程度——那绝对是我干不来的。”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指尖上的精致蔻丹,闷声闷气地说,“青枫刚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要替于洋出头的。” 邢原没有出声。 其实于洋在罗青枫那里做了什么他都知道。他虽然不想替于洋出头,却也不觉得于洋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从他的角度来看,罗青枫对于洋的态度一直都有些暧昧不清,既没有明确地拒绝过,也不曾明确地接受过。突然间从这种胶着的状态里又冒出一个交往的女人来,甭说于洋不乐意,换了他是于洋,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青枫这件事办得不地道。”邢原懒懒地望着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声音些闷闷不乐,“于洋这边还没有扯利索,那边又把晓晓拉下了水。” “我知道,”白安妮揉着手指低声叹气,“一个是青树的弟弟,一个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也希望他们能在一起。不过他们俩都是被惯怀的孩子......我猜是于洋的小姐脾气让青枫觉得受不了了。” 邢原抿着嘴笑了。他想起韩晓张牙舞爪的样子,觉得她的脾气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不过,在罗青枫的面前,她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 这算不算是她对自己的一种特殊待遇呢? 这不是理由 “这不是理由。”邢原冷哼了一声,“感情的事是那么简单的吗?他吃肉吃腻了,就凉拌黄瓜来调剂口味?” 白安妮绞着手指没有出声。事实也许并非如此,但罗青枫和这两个女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加速自己一点也不知情,他也不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自己有什么立场替他辩解? “只要你放韩晓回去,他托付我的事,我也算是可以交代了。”白安妮叹了口气,“至于你们之间的问题,我也不打算过问,毕竟我不是月老......”说到这里,白安妮的眼睛里透出几分狡黠的神气来,“哎,你是在追她对吧?” 邢原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自打你跟了青树那个八卦男人,你就变得越来越八卦了。” “是吧,是吧?”白安妮一点也不理会他话里的挖苦,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直冒光,“我今天早上在院子里碰到韩晓了,她看我的那种眼神......啧啧......” “什么?”邢原追问。 白安妮得意扬扬地冲着他扮鬼脸,“我不告诉你。” 邢原气得直咬牙,扬着肚子冲门外喊:“尊尼,尊尼!打电话给罗青树,让他赶紧把他家的傻女人领走!” “我可是你的主治医生!”白安妮大笑,“病人没好,我可不能走。” “你还知道你是医生啊?”邢原捂着胸口面露凶光,“有你这么没有职业道德的医生吗?” 白安妮连忙摆手,“别生气。我好不容易才在你的肩膀上打好了补丁,别又给我挣开。我告诉你啊,你可别激动,那小丫头看我的眼神可一点也不友好。我猜她是在......吃醋!” 邢原的眼神霍然一跳。 白安妮装模作样地捏着自己的下马做深思状,“我猜,一定没有人告诉她我是尊尼请来的医生。她只知道我是白安妮......绯闻的女主角,千里迢迢跑来看望绯闻男主角......啧啧,剧情多吸引人哪......” “白——安——妮!” “邢先生你可别吓我。”白安妮拍拍胸口,“过几天,我还要去T市呢。你要是吓我,我到时候说不定又会说出点什么刺激小妹妹神经的话,然后你追起来就更困难了。这可不是吓唬你哦。” “白——安——妮!” “小的在!”白安妮笑眯眯地凑了过来,“老板有什么吩咐?” 邢原瞪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真要去T市?” 白安妮点了点头,满怀期望地等着下文,可邢原却又沉默了。 白安妮拍了拍他的手臂,“哥儿们,别在这儿腻歪自己了,想追就去追吧。你要能追到韩晓,正好把青枫腾出来留给于洋。” 邢原面露诧异,他没想到在于洋的问题上她能和自己站在一边。 白安妮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表情也变得正经起来,“于洋百我出国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语言又不过关,要不是她,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一直熬到毕业。而且......”她看了看邢原,目光里流露出温婉的柔和,“我看见过她哭。那么骄傲的一个女孩子,为了青枫的一句话,哭得像个孩子......” “也许她的表达方式有问题,但我知道她喜欢他。”白安妮耸了耸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看见她哭。就这样。” 邢原还是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女人之间的交情,他本来就是不懂的。回过神来才发现白安妮还坐在床边看自己,大眼睛眨呀眨的,满是不怀好意。 邢原立刻警觉起来,“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白安妮大笑,“你放心,我不会干什么的。我就是在想,等我到了T市,一定得去看看你的小甜心。” “白安妮我警告你......” 白安妮已经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显然对他的威胁半点也不放在心上,“警告我?你自己来呀,反正我过两天就要动身了。” 邢原拧着眉毛正要说话,白安妮又凑了过来,这一回神色却正经得不得了,“老邢,你真想干点什么,就快点好起来吧。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我猜你的小甜心这会儿一定已经见着青枫了,说不定这会儿正在执手相看泪眼呢。” 邢原的脸色有点发黑,一手捂着肩膀,直喘粗气,“有你这样当医生的吗?生怕病人死得不够快!直不知道青树那个白痴是怎么受得了你的!” 白安妮撇了撇嘴,“你每次想逃避问题的时候都会攻击我家青树!” 邢原哼了一声,躺回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哎,”白安妮已经两眼冒光地由主治医师直接变身为八卦记者,”韩晓不是你给硬抓来的吗?你干吗又非在这个节骨眼上装好人放她走啊?” 邢原装没听见。 “我以为你会霸王硬上弓的......”白安妮很失望地叹气,“做好人就会吃亏,所以要做坏人。这不是你说过的话?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邢原忍无可忍,“尊尼!给罗青树打电话!现在!马上!” 白安妮笑嘻嘻地跑了。 邢原叹了口气,无声地问自己:“干吗要放她走呢,在这个时候? 就是因为在这个时候,所以都要放她走吧。 人总是贪心的。之前总想着要想方设法地让这个人在自己的眼前晃,只在自己的眼前晃。反正他是流氓,直接下手就好...... 可是当她真的每天在自己眼前晃了,又开始有了新的不满足。如果都到这个份上了还强留着她...... 他想,看到自己受伤,她心里多少会有点不忍心的吧?她会抱着她的小毛球来陪着他,照顾他的吧? 可是,那不成了他利用人家的在欺负人了吗?他邢原就算坏到了顶,也不至于卑劣到这个地步吧? 邢原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犹豫了片刻又扔了回去。自己在这儿刚装了把好人,转脸就后悔,这算怎么档子事啊! 躺回了枕头上的时候,邢原又想:老子本来不就是流氓吗?什么时候开始......连电话骚扰的事都下不了手了? 有点迷惑,有点沮丧。 邢原闭上眼的时候,重重地叹了口气。 站在小区楼下的花坛边相对抽烟的两个人,用不着细看,韩晓就知道一个是刘东坡,另一个......当然是罗青枫。 似乎感应到了车辆的接近,低头吸烟的罗青枫骤然转过头,韩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距离还有点远,又恰好迎着夕照的光线,韩晓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看到这个人真的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韩晓心里却满是奇异的空茫。 抱着伏特加一觉醒来,车子已经驶入了T市,韩晓也不可避免地开始揣测和罗青枫之间可能会有的种种见面方式。她甚至想好了,要回到自己家里好好睡一觉之后,再给他打电话...... 见面比她预想中的更快到来,而她还完全没有想好,如果他问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她该如何回答,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到后来其实是可以打电话的,而她却没有打...... 韩晓揉着伏特加的脖子,心头一片茫然。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纠结在心头,沉甸甸地凝成了一团阴云,让韩晓有点透不过气来。 韩妈妈轻轻哼了一声,转头跟韩爸爸嘀咕:“他还有脸跑到这里来?” 韩晓瞥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刚到愉园的时候,韩妈妈就已经把在T市时跟罗青枫母亲的那一场不愉快的邂逅跟自己讲过了。这一段故事应该会令她愤怒的,可它在韩晓的心里激起的却是一团迷茫。有一点点难过,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疼痛 这样的见面......跟韩晓最初的预料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她却完全猜不出,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车门是罗青枫拉开的,韩晓一只脚刚刚落地,整个人就被他抱进了怀里。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怀抱,连他双臂的力度都是熟悉的。仿佛有温水自心头缓缓流过,一瞬间席卷而来的浓重的疲倦,令韩晓连眼都不想再睁开——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在靠进一个人的怀抱里时,才会觉得疲倦呢? 伏特加不舒服地拱着身体,微弱地抗议。 韩晓从罗青枫的怀里退开一点,低头望着伏特加水汪汪的黑眼睛,低声安慰它,“到家了,等下就给你喝牛奶。” 罗青枫诧异地望着她怀里白茸茸的小东西,诧异莫名,“这是......” 韩晓揉了揉伏特加的耳朵,小心翼翼地把它往上抱了抱,“这是我的博美宝宝,名字叫做伏特加。” 罗青枫越发诧异,“为什么叫伏特加?”起这样一个名字,对于一个完全不懂酒的人来说,也未免太过奇怪了。 韩晓一边理着它的毛毛,一边歪着头想了想,“嗯,大概因为它是个小女孩,想让它被更多人喜欢吧。男人不是都喜欢酒的吗?” 罗青枫心头惊诧的感觉几乎上升到了顶点——韩晓这样一个生活闭塞的人,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被更多的人喜欢是一件重要的事? 刘东坡跟韩爸爸韩妈妈打过招呼,绕过车头起过来上下打量着韩晓,笑哈哈地说:“果然恢复得不错!我听回来的人说了,疗养院那可是风景如画啊。等有机会,我也去申请个机会好好腐败腐败!” 韩晓赔着笑回应他,“是不错。不过我可不想再去了,还是好好上班比较有意思。” 刘东坡又笑,“胡同他们要来看你,被我给拦住了。你再休息几天,有时间就整理整理图纸。等手上的图纸都弄完了,你再跟胡同联系。我说要换你去陆地项目,胡同还有点舍不得放你。这不,都等着你回话呢。” 韩晓忙说:“还是平台吧。不是你说的吗?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我两次上平台都没有待满二十八天,跟逃兵似的,怪不得劲儿的。” 刘东坡哈哈大笑,“好样的!等你以后成家了,我一定优先照顾你,把你调回陆地项目!怎么样,青枫?有我这话,你该放心了吧?” 罗青枫皱了皱眉——不是因为刘东坡的话,而是自从下了车,韩晓还没有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看过自己。 她究竟在逃避什么呢? 刘东坡嘱咐了韩晓几句,就急匆匆地告辞了。 也许是没有了外人在场的缘故,韩妈妈对罗青枫的态度开始变得不加掩饰。她显然还没有忘记上一次在餐厅里不愉快的邂逅,再次面对罗青枫的问候,她只是不冷不热地应和了两句,就挽着韩爸爸的胳膊率先上楼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开始抱怨。抱怨天气,抱怨没有关窗,洗手间里漏进了雨水,抱怨韩晓的房子太小,他们还要住到附近的宾馆里去...... 那么明显流露的不痛快,令跟在后的韩晓和罗青枫不觉相视一笑。 罗青枫有意放慢脚步落在了他们的后面,悄悄地握住了韩晓的手。他的手心很热,又是十分用力的握法,一只手掌几乎将韩晓的指尖揉压在了一起。 韩晓下垂的视线越过伏特加毛茸茸的脑袋,落在两只交握的手上。 她早就知道罗青枫的手长得很漂亮,指节修长,线条流畅而优美——尤其是在他手里握着东西的时候。被这只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那是韩晓一直以来都盼望的事。盼望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无法追溯时间的源头。 韩晓很想用力地回握他,她想把那些涌动在心里的伤感、不安和无措,借着这一握统统打回到记忆的深处,打回到那些再也无法触摸的角落里去,好让她的世界重新清空,只剩下这两只交握的手,只剩下这一个她真真切切地盼望了很久的人。 然而她的回握却是虚弱的。想要用力,却偏偏无能为力,这感觉令人心酸,于是她择的眼眸中不自觉地漫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这个人是罗青枫,即使他头发凌乱,眼睛里带着隐约的红丝,可他真的是罗青枫,真真实实地站在自己面前。韩晓很想摸摸他的脸,可她的一只手被他握着,另外一只手抱着不老实的伏特加,什么也不能做。 像是看出了她想要做什么,罗青枫的眼里浮起微弱的笑意,握着她的手指紧了紧,然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在她嘴唇上吻了吻。 韩晓没有动。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他贴近的一刹那,她是想要躲开的。想要避开罗青枫的感觉对她来说全然陌生,令她惶恐。于是韩晓踮起脚尖,将自己更深地送进了他的怀抱里。模仿着他的动作,用舌尖轻轻舔过他的嘴唇,然后挖井去,毫不犹豫地卷住了他的舌尖,在他变得粗重的呼吸里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里那无法掩饰的清醒,于是加倍地专注于唇舌间缱绻的游戏。 罗青枫微微退开,温柔地抵住了她的额头。韩晓依偎着他的胸膛,却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他的眼睛太清也太亮,倒映着自己的脸,纤毫毕现,让她无法面对。 “为什么?”罗青枫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嘴唇,低低的声音里满含困惑,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我吻你,却令你如此悲伤?” 只是病态 同样的一首歌已经不知道重复播放了多少遍,可韩晓还是不想动,也压根不想坐起来,用鼠标取消掉那个“单曲循环”的选项。尽管在这样寂静无人的夜晚,这样的歌声只会将她心头盘旋的惆怅无限放大,韩晓还是着了迷似的仔细捕捉着每一个从耳边跳过的音符。 这首歌是很久以前郭蓉蓉发到她电脑里来的,零零星星地听过几次,连名字她都没有雇。只知道音乐很有节奏,男歌手的声音低哑而性感,除此之外,这首歌并没有留给她如何深刻的印象——韩晓从来都不是一个肯花时间去听歌曲的人。可是今天听到这首歌的时候,鬼使神差般地注意到了歌词,于是那一句“Here I am”就像箭一样,直直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韩晓无声无息地平躺在地毯上——白色的新西兰羊毛地毯,隔绝了来自地面的冰冷温度。躺在上面,柔软得足够让人把它成另外一个人的怀抱。 那是韩晓绝对不可能去购买的奢侈品,可是它就这么大模大样地出现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仿佛田螺姑娘施展了某种神奇的法术。 就好像那个人一早就猜到了她也会有这样消沉到连脚指头都不愿再动一动的时候,于是体贴地替她预备好了可以恣意舒展的所有条件。 韩晓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是那个令她感觉幸福的巧克力蛋糕?还是从昏睡中睁开眼,看到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过的近距离以及......他脸上那种她从来也不曾见过的安静? 韩晓的目光透过了头顶的天空。 都市的夜晚,永远没有童话故事中蓝宝石般的苍穹。夜幕模糊,肉眼几乎无法分辨出那些躲在云雾后面的微弱闪光。可是它们就在那里,隔着云层和浩瀚的夜空,默默地俯视着她这个不知为了什么而无比悲伤的女人。 它们就在那里,看不甭也摸彩不到。这样的距离,遥远得令人绝望。 韩晓相信,在那些星星的后面一定躲藏着一个顽皮的神仙。他把自己求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愿望一起拿捏在手心里,当他终于感到厌烦而慷慨地赏赐给了她时,她那颗盼望了太久的心已经在漫长的等待和一步一步地求证中辗转反侧,变得面目全非。 韩晓无声地问自己:如果他没有疯子似的把平台上的伤员全部“劫”去了愉园,如果他没有系着围裙给自己煲汤,没有带自己骑马、散步,没有在她被噩梦包围的时候唤醒她,让她在他的怀抱里渐渐平静...... 如果他没有在她想要逃离的时候牢牢地捆束着她的手脚,而当她真正想要留下来的时候又将她远远推开...... 那此刻的结果,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她在回忆中搜索着白安妮的样子,想着她仰头走下台阶时充满自信的样子,想着她站在台阶下举着电话时微微歪着头微笑的样子,想着她是如何在邢原的心中烙下鲜明的烙印,以至于她的形象永远和自己这个赝品界垒分明…… 韩晓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的人生里也会有这样的一天,给予她最深刺痛的,居然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韩晓闭上双眼,无力地问自己:如果可以留在愉园亲眼目睹他活蹦乱跳地跑到自己面前,重新挂起目空一切的讨厌的笑容……那她的离开是不是会变得释然?是不是就不会再有这样蚀骨的疼痛? 明明已经阻拦了整整一个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对自己的离开不加阻拦呢?是因为白安妮的出现?还是说,在他的眼里,自己的存在已经无足轻重到……他根本不会存单自己可能会有什么反应的程度? 为什么这个人做事总是直接得这么残忍? 伏特加从她的胳膊上爬了过去,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凑到了她的脸颊旁边,一边轻声地哼哼唧唧,一把伸出柔软的甜头舔了舔她的脸。 韩晓转过头,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低声说:“伏特加,我真是没救了。我一直以为我很好,可我的本质是坏的,我连自己都骗了。” 伏特加拱了拱她的脸颊,开始低下头舔自己的毛爪子。 “我一直想回到这个地方,这个人的身边,可是我真的回来了,却又把心丢在了那个地方。”韩晓闭上眼,低声叹气,“伏特加,我是一个坏女人。” 伏特加从自己的爪子上抬起头,琉璃般的黑眼珠显得温情脉脉。 “我在想他,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死了没有,想停都停不下来。”韩晓枕着自己的右臂,用空出来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伏特加的脖子,“这是我一直想要的结果,他把这结果给了我,所以我没法子厚着脸皮去反悔。也许是他把自由还给我的时机选得不对,也许……” 也许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效应”真的在刀子身上发生了,就像他说的那样。韩晓问自己:如果此刻的欲罢不能只是一种病态,那么什么时候才可以痊愈呢?如果去找个心理专家来咨询咨询,是不是可以痊愈得快一点呢? “只是病态”这个说法让韩晓松了一口气,有些怅然。这意味着她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只要这种“病态”被治愈,那么她的生活又可以重新回到原有的轨道上去——领图纸,验图纸,现场验收,闲暇的时候约会罗青枫,去欣赏那幅他画给自己的肖像…… 韩晓抱紧了伏特加,低下头吻了吻它的脑袋,“走吧,宝贝。我们去洗澡,然后……你就睡到我床上来吧。谁让你长得毛茸茸的,那么暖和呢。” 伏特加缩在她怀里,摇着小尾巴低声哼唧。 “就叫伏特加吧,”他笑容耀眼,“它可是小女孩哦,难道你不希望它被所有的人喜欢吗……” 他笑微微地凝望着她,目光深邃……那目光里有某种令她无法抗拒的魔力,旋涡似的。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他帮着她牢牢地抱住了顽皮的狗狗,他的呼吸就在她的头顶,一下一下地拂动着她额前的碎发…… …… 韩晓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她模糊记得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幕,就在她的卧室里,就在他离开之前。那时候,她对于自己的赝品地位还没有那么明确的认知。 她感觉到他的手指顺着她的手臂慢慢地滑了上去,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挑起了她的下巴。 只是对视,已令她窒息般的晕眩。 她从来没有这样直视过他的眼睛……也许她早就知道了他的眼睛里隐藏着这样可怕的魔力。那是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墨黑,包裹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危险而又迷人。 韩晓看到他的脸上带着盅惑的神气一点一点地靠近自己,墨黑的眼瞳里跳动着灼人的火花,闪闪烁烁。韩晓所有的沉默都被那火花寸寸引燃,在他贴近的一刹那,轰的一声燃成了一把冲天的野火…… 韩晓自窒息一般的眩晕中猝然惊醒,满头满脸都是热汗,胸口沉甸甸地被什么东西压着,伸手去推时,才意识到是熟睡的伏特加。 电话还在呼,在寂静的默认里突兀得令人不安。 韩晓的心跳骤然间剧烈了起来,抖着手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果然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韩晓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陌生女人的声音带着某种微妙的明媚气息,瞬间划开了沉寂的黑夜,“韩晓吗?我是白安妮。” 一直到坐进了火锅店的隔间里,韩晓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见白安妮。 首先,她是罗青枫的大嫂。自打从母亲那里知道了罗妈妈的态度,韩晓对罗家的所有亲戚都心存戒心。尽管罗青枫一再强调他这位大嫂如何如何地性格开朗,为人处世如何如何地大方周到,讨人喜欢,可这些赞美的词语堆砌在韩晓心里,所起的唯一作用就是把她那颗粒本来就低落的心毫不留情地推向了更低点。 原来这个人……是如此优秀啊。 特殊性淡漠的罗青枫肯用这么多词来夸赞她,邢原钟情她,钟情到了会在其他女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的程度。就连于洋那个刁蛮得不可理喻的女人,都肯放下身段,心甘情愿地跟她做朋友…… 韩晓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多少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心酸。在她二十七年的生命里,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的夸奖过,除了工作。甚至罗青枫,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和“喜欢”沾边的话。 从来没有。 面对这种每天都可以把自己装扮得无比精致,不但事业有成,而且在人际交往中也如鱼得水的女人,韩晓始终是自卑的。因为她从来不擅长说话,不会穿衣打扮,就连化妆……她也总是连粉底都涂不匀,更不用说把两边的眉毛画得一般齐这么高难度的项目了。 这样的她,拿什么去和邢原心目中的女神比? 可是,就算如此清楚地知道差距,她心里还是会难过。韩晓想:他的梦中情人如何优秀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果然病得不轻。 韩晓无奈地握住茶杯,仔细地考虑起去看心理医生的可行性——要不要跟崔浩打听打听情况呢?他虽然是矫形医生,但是跟心理医生也勉强算得上是半个同行吧。 罗青枫打完电话回到隔间来的时候,韩晓还保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捧着茶杯很认真地……发呆。 自从她回来,就总是这个样子。可是真要问她,她却又什么都不说。就好像她在自己的周围做了一个壳,而他被奥妙地隔绝在外了。 罗青枫拐弯抹角地跟白安妮打听韩晓回来之前的情况,白安妮却只是狡黠地笑,“这说明你还远远不够了解她。也许正是因为不了解,所以你才感觉自己被吸引啊……” 罗青枫愕然:是这样吗? 白安妮又笑,“曾经有段真挚的感情摆在你面前,可惜你没有珍惜。虽然她的性格急躁了一点,但是在我看来,也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爱你,或者说她太主动地爱你。因为爱得太用力,所以才会被你轻视。” 话题就这样拐上了罗青枫不喜欢的方向。不同于母亲的语重心长,白安妮总是能最准确地击中他的软肋,让他挣扎不得——在白安妮的眼里,罗青枫始终都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罗青枫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跟她说话自己总是没有办法占到上风。他知道她的话里有漏洞,但他总是抓不住。这种感觉很让人郁闷,于是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和白安妮相处。 “晓晓,我得回一趟画廊。”罗青枫坐在韩晓的对面,很抱歉地打断了她的发呆,“画廊里刚签了一批作品被放乱了顺序,我得回去看看。”他没有跟她说起过画廊被迫歇业的事,也就没有再刻意地解释过画廊的重新开业。 韩晓点了点头。 她乖顺的样子令人心生不安,罗青枫又说:“我大嫂在路上了,几分钟之内就会到。她那个人很好相处的。” 韩晓又点了点头。 罗青枫很想拍拍她的脸,可是看着她脸上那种过分配合的表情,那只手到底还是没有伸出去。 半杯热茶下肚之后,白安妮出现了。 韩晓没有想到她会带着于洋一起来,更没想到的是,一向看自己不顺眼的于洋在白安妮的面前居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落座的时候甚至还冲她点了点头,虽然那表情看起来明显地不太乐意。 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该不会连她也被鬼附身了吧? 精致的小涮锅端了上来,韩晓看着于洋用耍大刀的姿势手脚笨拙地摆弄自己的筷子,冷不丁就想起罗青枫说她的话来——“在国外要吃中餐,在国内的时候又非要吃外国菜……”韩晓寻思:这丫头该不会压根就不会用筷子吧? “这样,”白安妮纠正她,“手不要抓得太靠前了。”然后抬起头冲着韩晓歉意地微笑,“不好意思,这丫头很少吃中餐。” 韩晓笑了笑,没有说话。心想:很少吃中餐……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老邢的手术做得很成功,恢复得也不错。”白安妮一边招呼她动筷子,一边帮于洋把肉片和青菜放进锅子里,“那个人体质很不错的,跟野牛差不多一个级别吧,所以你不用担心。” 韩晓琢磨着,她说的“老邢”,应该就是那个人吧…… “那个变态!”于洋摆弄着筷子,不屑地轻哼,“胸大无脑!” 韩晓一口茶喷了出来。 白安妮一边帮她拿纸巾,一边笑着解释,“你别指望在国外长大的孩子能把中文用得多么到位。于洋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虽然意思差了那么一点点。” 韩晓一边咳一边想:意思……岂止是差了“一点点”? 白安妮拧了拧于洋的脸,笑着说:“你那句话,我们是这么说的: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看来青枫这个中文老师教得很不怎么样嘛。” 于洋皱着眉毛拍掉了她的手,脸蛋上却浮起一丝可疑的绯色。 韩晓对她们之间的打趣并不感兴趣,犹豫了片刻,还是直截了当地问白安妮:“他是……中弹?为什么?” 白安妮摇了摇头,“生意上的冲突吧,谁知道呢。” 韩晓垂下眼眸摆弄着小碗里的酱料。 这是T市有名的火锅店,特色的酱料闻起来香味扑鼻,但她还是没有胃口。脑子里转来转去,想的都是邢原手术时,守在外面的那些戒备森严的人……如果冲突的另一方趁着他受伤,再有什么动作的话…… 于洋留意着她的反应,目光闪烁,然而什么也没有说。 “你晕血?”白安妮突兀地问她。 韩晓愣了愣才问她:“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猜的。”白安妮耸了耸肩,“邢原一直死撑着不让你进去,怪模怪样的。我还以为是你晕血。” 有什么东西很突兀地韩晓心里动了动,然后迅速膨胀开来。 “别瞎想了,”于洋不屑似的白了她一眼,“他那是心疼你呢。这个变态,就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韩晓不知道自己心里满满膨胀起来的都是什么东西,像浓雾,可她看不清楚。在那浓雾的掩盖之下,最深切的疼痛却已经变得柔软了。 韩晓深呼吸,对自己反复地念了几遍——病态,病态,下午去看心理医生……然后从包里取出了一张卡,顺着桌面推到了于洋面前。 “什么意思?”于洋诧异。 “我走之前跟尊尼说过,会把买狗的钱给他的。”韩晓还在持续地深呼吸,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闷闷的,“可平时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刘秘书,他说他不敢收……” “切!”于洋翻了个白眼,“别指望我,我也不敢的。我要是敢收你这张卡,回头他非把我剁成包子馅不可。”停顿了一下,又说,“你明知道他搞这些花样都是要讨你高兴的,还故意跟他算账算得这么清楚,你这人真虚伪。” 白安妮不满她的措辞,悄悄在桌子下面踢了刀子一脚。 韩晓却没有反驳。她的头低着,所以没有看到于洋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那目光很矛盾,就好像一边想着该如何撕碎她,一边又在盘算着如何避免让某种反击落回到自己身上…… 当韩晓抬头时,她却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摆弄起盘子里的鲜虾来。 白安妮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心中略有不安。因为她清楚地记得,于洋是不吃虾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会让她想得如此……投入? 二十八 命运开错了门 看到出现在面前的人是于洋而不是白安妮,罗青枫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过于信任白安妮的他,又一次忽略了于洋是白安妮好友这一事实。 罗青枫略感不快,但是酒店二楼的咖啡厅里客人不多,于洋已经看到他了。如果这个时候转身走掉的话,未免太失礼。 “是你找我?”罗青枫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语气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不悦,“干吗非要假借安妮的名义?” 于洋笑了笑,反问他:“想喝点什么?” 罗青枫摇了摇头。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尽管酒店里的温度并不低,但看到于洋面前的冰咖啡,罗青枫还是本能地劝道:“你的胃不好,不要总是喝凉东西。” 于洋洋娃娃般的大眼睛很妩媚地眨了眨,“你还记得我的胃不好?” 罗青枫苦笑了一下,“说话何必绕那么大的弯子呢?” 于洋垂下眼眸想了想,低声说:“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们回来之前的那些日子。Leo,如果我闪一直留在德国,事情是不是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罗青枫没有说话。 “我和伯母约好了等下一起去逛街,你去吗?”于洋主动岔开了话题。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罗青枫不想再顺着聊天的气氛继续说下去了。两个人在经过了那么多的争吵算计之后,再扯出一面和平的旗子坐在一起聊天,佯装若无其事,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于洋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闪烁烁,是他看不懂的神色,这让他本能地警觉。可于洋只是放下手里的杯子,抬起头望着他,用一种很直接的语气说道:“我们回去吧。” “什么?”罗青枫愣了一下,“回去?” 于洋用力点了点头,“我们回德国吧,不要再回来了。你在那里有自己的工作室,有合作得很好的拍档。你有才华,会闯出自己的天地的。但是这里……这片土壤不适合你。” 罗青枫从惊愕里回过神来,垂头笑了,“你这么看?” 于洋满怀期待地点头。 她点头的动作过分肯定了,罗青枫不知该怎样继续下面的话。沉默中,淡淡的落寞悄然流转,于洋扬起的眉眼也终于一丝一丝垂落下来,“你不肯吗?” 罗青枫还是没有说话。有些事彼此心领神会就好了,何必一字一字说出来刺伤情面呢? “可是……伯父父母不是都要去的吗?这里……”于洋说不下去了,她还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跟别人说过话。可是,这个人就有这个本事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底线。想到这里的时候,一点怒意突兀地萌生,“为了她?” 罗青枫瞟了她一眼,淡淡的目光,却是于洋看得懂的不悦。这些微的不悦就宛如一股突如其来的旋风,将她心头浅浅的怒火迅速地煽了起来,“我是傻子,其实你也是!甚至你还不如我——至少我从来不骗自己!” 罗青枫的脸色变了。 于洋锐利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混杂着快意的怨恨,“看,你果然是知道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对不对?” 罗青枫的指法抖了抖,眼神阴沉了下来。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吧?”于洋斜睨着他,冷冷笑道,“那个女人其实也是在骗自己。明明对我哥的伤紧张得不得了,偏偏要……”说到这里,于洋一把拉住了转身欲走的罗青枫,一字一顿地说,“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对不对?对于你在意的事,你总是敏感得很。” 罗青枫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于洋冷哼,“这么说……现在的我已经不在你私事的范畴里了?” 罗青枫没有出声。在他的观念里,男人是不能和女人争吵的,尤其还是在公共场合。 “曾经在的吧?”于洋追问,“是不是?是不是?” 罗青枫转身往外走。 “罗青枫,你是不愿承认,还是不敢承认?”于洋的声音冷冰冰的,不高,可是每个字都让他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那你就不要怪我……”后面的话罗青枫没有听,也不屑于去听。这个女人在发疯的时候总是会说一些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这一点,他早已经领教过了。 韩晓是从自己老妈的嘴里知道罗青枫的父母在T市的。当然,两位女士那场不甚愉快的邂逅也被韩妈妈翻来倒去地叙述了不止一遍。 没有人愿意见到父母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遭受委屈。但是,这样的怨气又没有办法发泄到罗青枫的身上去。韩晓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他面前有意地绕开这个敏感的话题。 于是,韩晓再一次深刻无比地认识到在自己的秉性里已经生根发芽的一种令人感觉不快的特质——自欺。想不明白,于是刻意避免去想,于是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困惑已经随着自己有意的遗忘而消失不见了。 只可惜生活这东西,总是会给人带来各式各样的惊喜,突兀得令人措手不及。 比如现在。 坐在车里的韩晓最先看见的是从酒店大门里走出来的罗青枫,不知道白安妮约他淡了什么样的事,让他的脸色阴沉地像要下暴雨。 韩晓推门下车,刚喊了一句:“青枫,你……”就听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严厉地喊了一声:“青枫,你怎么在这里?” 韩晓回过头就看到了传说中的那位“罗夫人”。 果然像自己老妈形容的那样:满面杀气。韩晓还在感叹一个人的表情怎么可以如此生动,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出现在罗青枫背后的那个身影——宝石蓝的套装,文雅而大方,却绝对绝对不是白安妮。 罗青枫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谎? 韩晓停住了脚步,心里忽然就有点不好受。他和于洋之间从来都没有彻底了断过,她一直都知道,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让她感到难过。其实一起都是忍着的吧?为了可以站在他的身边而刻意地忽视自己不想见到的情景——果然还是自欺。 这种根深蒂固的恶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令自己讨厌。 “男人在婚前荒唐,这我可以理解。”身后,满面杀气的张钰冷冰冰地说道,“不过,这么肆无忌惮地领出来,让熟人见到总是不好。” 韩晓的指尖又开始微微颤抖。当初,她一定用同样刻薄的语气刺伤过自己的父母吧?她的母亲,她心高气傲的母亲,天子争强好胜,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打击过! 韩晓一把甩开了罗青枫的手,抬起的双眸扫过面带得色的于洋,落在了那张和罗表枫酷似的面孔上,深呼吸,然后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我一直以为,像罗青枫这样的男人,他的出身一定会是知书达理的家庭。现在看来,是我猜错了。”看到张钰的脸上勃然变色,韩晓心中竟莫名畅快,于是语气越发从容起来,“我并不介意你的态度,罗夫人,因为,我加倍地不喜欢你。” “你想太多了,”张钰拉住了于洋的手,脸色发黑,“跟我们罗家不相干的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而且我们这样的家庭,也绝不会和没有修养的家庭有来往。 韩晓知道张钰是在影射上一次和自己父母之间那一场不愉快的见面——谁都有权利不痛快,但她这样的说法却令韩晓无比愤怒。 韩晓下意识地韩前迈出一步,手却被罗青枫阴沉着脸一把拉住了,“晓晓,你别这样。” 韩晓甩开他的手,心头一阵刺痛。让他的家人难堪,他会不好受,那么,当初他就没有想过别人的父母心中也会难过吗? 她忽然想到,发生了那一场不快之后,罗青枫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他母亲的表现道过歉,哪怕是一句“别往心里去”都没有说过。 难道……就因为我喜欢你,厚着脸皮追你,所以我的家人就能理所当然地被你轻视? 凭什么? 韩晓突然间心灰意冷。 她从来都不是战士,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需要她去和男人背后的整个家庭作战。她想象中的家庭生活,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韩晓再一次甩开了罗青枫伸过来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罗青枫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意味不明的怒气,“晓晓!” 如果是以前,韩晓想,她一定会感激涕零地飞扑回去。因为当她离开的时候,他居然肯主动出声挽留自己。 可是现在……却连回一下头的兴致都没有了。 她想:我曾经不带一丝杂质地喜欢过你,喜欢了很久很久……可我的喜欢还是变了。在我穿透了海市蜃楼,想要触摸幻境后面的真实的时候,命运却开错了门,把另外一个男人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纠正这个错误的。可是……不行的,我做不到。而我的无能为力在面对你母亲的尖刻时,终于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了我的面前,让我无法再继续清醒地欺骗自己。 我是真的喜欢你。韩晓想,我真的想过就这么一直喜欢下去……因为在面对你的时候,喜欢已经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 可是,我的喜欢可以辛苦,却不能卑微——如果连我双手捧上的感情都是卑微的,那我的骄傲里还剩下什么? 胡同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见了办公桌上七零八落的一堆零件。他愣了一下,笑道:“咱技监科什么时候改开杂货铺啦?” 埋头忙碌的两个人一起抬头,一个是施工方的刘成,另一个就是韩晓了。韩晓嘴里还叼着一把螺丝刀,看见他进来,点了点头又缩回了表壳里。 “我刚拎回来的表,不到两小时就被你们大卸八块了,啧啧,好快的手。”胡同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转头问刘工,“不忙?” 刘成的年龄介于四十到五十之间,大概总是跑现场的缘故,脸晒得黝黑,一双眼睛倒是很有神。他接了胡同递过来的香烟,笑着说:“带着人过来领表的,正好看见你们小韩工拆表。这不是新表嘛,都没见过,跟着开开眼。 按照规定,装置需要的一切仪表设备都是由海工方面订购,施工方安装的时候再到海工这边的库房来领取。刘工是施工方的资深技术员,按照工程进度领表的活儿,一直是由他来负责的。 胡同听了却直摇头,“小韩,我真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没见过就敢拆……” 韩晓取下嘴里的螺丝刀,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有说明书吗?” 胡同继续摇头,“说明书上也没把每一个型号的螺丝都给你标上位置啊。还摊开这一大桌子,回头再丢几个零件啥的……” 韩晓忍不住抿嘴一笑,“依照我无数次的拆表经验来看,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丢零件的,总是会多出几个零件来。” 刘成也笑,“对。复位完了,总是会多出战为玩意儿……” 胡同被这两个人的话给气乐了,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十好几万呢……”话刚说了一半,就见韩晓从表壳里取出个掌心大小的小玩意儿,举到了刘成面前,“报警值就是通过这两组端子设定的。” 胡同也连忙凑过来问:“最多能加几个点?” “八个。”这个问题是刘工替韩晓回答的,他刚看过了说明书。 “有BCD码接口吗?”胡同又问。 “只有A、C两个型号的才有,这个没有。”韩晓摇了摇头,“回头再提个C型的咱们拆开看看?”后半句话是冲着胡同说的。 胡同真的低头琢磨起来,“也不是不行,反正来货里都有备用的……”一抬头,看见韩晓正和刘成相对偷笑,连忙补充,“哎,哎,拆可以,拆完可得给我好好复位,要不回头我可没法跟供应那边交代……” 韩晓忙不迭地点头。 胡同不放心地强调,“不许多出零件来!当然也不许少!” “没问题!”韩晓忙说,“不就是复位嘛。” 她答应得痛快,胡同也就松了口气,“行,那你把这一摊子给收拾收拾,这也到了下班点了,我顺路把你捎回去。”他家在市区,又有车,有时赶得巧,韩晓也跟办公室的人一起搭他的车回家。 毕竟是上班第一天,光是坐着也感觉累,何况站久了腿伤还会隐隐作痛。韩晓正在头疼坐班车不一定能挤上座位,这下倒是正好。 “改天我请您吃饭!”韩晓满怀感激。 “得,我可不敢。”胡同笑了,“都说你那男朋友厉害着呢,直升机,还是私人的,直接蹿上平台就把人给接走了。回头知道你请我吃饭,一怒之下不会把我给灭了吧?” 韩晓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傻乎乎地跟着笑。 休了一个月的病假,回来之后才发现,有关自己的感情问题居然已经衍生出来N个不同的版本…… 版本一:韩晓的这位男友是有背景的黑道大佬,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可谓是黑钻王老五一枚。至于是怎么看走了眼选中了韩晓…..内情不详。 版本二:韩晓其实是黑道大佬 包养的情妇,结果她双偷偷包养了一个小白脸,被黑道大佬察觉,才会一架直升机直接把人劫走严刑逼供去了。至于黑道大佬怎么会看中韩晓这么不起眼的人……参看版本一。 版本三:这个黑道大佬不是韩晓的男朋友,而是债主。据说韩晓借了地下钱庄的高利贷,数目颇大,债主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欠款会泡汤,所以千方百计要保护她安全。至于那笔高利贷的数目……同样不详。 …… 韩晓哭笑不得。为什么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总是这么强大? 胡同的车子驶出海工大门的时候,韩晓又想,看来没有出项目果然把大家都给憋坏了,都是清闲惹的祸啊。 韩晓在街口下车的时候,胡同又特意叮嘱一遍:“你刚装表的时候我可看见了,多出来两个螺丝还有一根什么玩意儿的,明天可得给我装好啊。要不,我报上去扣你奖金!” 又拿奖金说事! 韩晓翻了个白眼,“您放心,我明天早早过来给重装!” 二十九 问题的症结 晚上九、十点钟的小吃街,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几乎每一个摊档前面都是满座食客。烧烤的烟气和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连夜晚的空气都被蒸腾得美味无比。 越是在笑语喧哗的人群里,沉默的人反而越是会感觉到难以言喻的落寞,这真是诡异的真理。崔浩这样想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第四瓶啤酒也见了底。 陪着罗青枫沉默了整晚的崔浩,终于感觉到那么几分不妥当。 “青枫,画廊这回开起来,名义上是跟美院挂钩,但咱们之间就别说虚的了。你实话告诉我,你觉得那帮孩子拿出来的东西到底怎么样?”崔浩一边没话找话,一边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抢酒瓶子,结果指法还没摸到,就被罗青枫一把挡开了。 罗青枫把酒瓶子捞到自己手边,摆了摆手,“没事,啤酒。” 崔浩叹了口气,“啤酒也架不住你当白开水喝啊。你不是开车出来的吗?回头让交警给你扣了……” 罗青枫很久没有跟崔浩来过小吃街了。前一段时间除了操心韩晓的事,还要分出精神来跟于洋打擂台,暗地里还要张罗画廊重新开张的事…… 罗青枫从来都没有这么累过。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不同于以往那种为了赶作品,几天几夜泡在画室里,困极了抱着画架也能合眼的累法,而是怎么补充睡眠也无法缓和的深度疲乏。 心力交瘁。 罗青枫再想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状态了。他知道自己是个懒人,除了画画,不爱为任何事操心,也从来不打算为任何事操心。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如果他满心都是“豆芽菜多少钱一斤”或者“今天该怎么哄她她才会高兴”这一类的蠢问题,他又如何能平心静气地投入到创作中去呢? 其实不足为训出了事之后,他也一直在想和于洋之间的关键设备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于洋几乎是他认识的女生中最漂亮的一个,无论带到哪里去都会很有面子。而且她有足够的财力把他懒得操心的琐事统统接手过去,并打理得一丝不差。从这个角度来说,罗青枫其实正需要这样一个完美拍档,一个最适合他的合伙人。 如果于洋可以安于这样的身份,他们之间应该是可以继续下去的吧? 罗青枫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她要的太多。而且,她要的那些他都给不起。或者说,他不想给。 那么韩晓呢? 罗青枫问自己:自己可以接受她,难道只是因为她从来不提要求? 罗青枫把一次性纸杯里的啤酒一口气干了之后,长长叹了口气,“累。” 崔浩没有说话。罗青枫最近忙些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他还知道罗青枫一直没有把画廊的事告诉韩晓。一开始是没有机会,到了现在……似乎也没有必要了。何况身为男人,让韩晓知道有别的女人一直在里面搅局,毕竟不太合适。 斟满了自己的杯子,崔浩终于问出了那个憋了他一整晚的问题。“你和韩晓…… 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罗青枫想,“我怎么知道?” 大概是崔浩给他打的预防针剂量太大,以至于他时刻都记着他那几句警告。于是在韩晓回来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去触及那个话题。难道是自己回避得过分了,才会使他们之间有了隔阂?罗青枫皱着眉头问自己,既然连崔浩都看出来了,那么……他们之间真的是有隔阂吧? 可是他们之间曾经亲密无意过吗? 似乎,也没有…… 那他们之间的,到底算是什么呢? 这一团无法理清的混沌稀里糊涂地撞上来,再加上酒力,罗青枫感觉自己是真的醉了。醉到只想继续醉下去,一直醉到再也不用考虑任何问题的程度…… 罗青枫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睁眼的最初,还改为自己睡在夜市的烧烤摊上,晃了晃脑袋,才意识到自己是睡在车里。而停车的地方,是在韩晓的楼下。 小区里暗淡的街灯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晕开了一团一团暖色的光晕,宁静,也落寞。 这个时刻,整个城市都已经陷入了沉睡。街道,楼房,甚至花圃里开始落叶的白蜡树都无声无息地褪色成了一布满单薄的剪影。只有夜色无边无际,浓稠而黏腻。 在深夜里独自清醒,对于他而言,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体验。在隔绝自然光线的画室里待得久了,对于时间的流逝总会有些迟钝。偶尔发现厚重的遮光布后面已经是深夜,也不过起身洗把脸,然后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很少有这样什么也不干,只是单纯地发呆的时候。 摸回到驾驶座上,罗青枫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想,好吧好吧,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的确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来好好想想了。 问题是,该从哪里开始想起呢?那一次怪异的相遇?还是画室里他和她之间的第一次争吵?她说:“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她还说过:“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 罗青枫在浅浅的眩晕里常常地疑惑,对她而言,自己几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喜欢的到底是什么呢?长相,性格,抑或是……学习成绩? 这是一个找不出答案的问题,也许韩晓自己都不知道。 如果她连喜欢自己哪一点都无法确定,那自己因为她的“喜欢”而接纳她,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急着从于洋的蜘蛛网里脱身,还是……寂寞难耐? 罗青枫觉得头疼,于是悲哀的发现,有些事不是自己愿意去想就可以想清楚的。有些事就在身边发生,可他一无所知。最初的那一点疑惑就像钓鱼竿上的一点饵,只消轻轻一扯,便牵起了隐藏在水面之下的一连串问题。 盘根错节。 罗青枫从来没想过,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之间居然积攒了这么多的问题。意识到这一点,让他加倍头疼。 韩晓一出门就看到了罗青枫。确切地说,是看到了罗青枫的车。 因为韩晓答应了胡同,要早早地过去把表重新装一遍,所以出门时间比平时提前了半个多小时。这个时间是没有班车的,韩晓本来打算打车,没想到一下楼就看见了罗青枫的车,以及伸在窗外掸烟灰的那只手。 是男人的手没有错,但是那衬衣袖子胡乱卷了两道,乱糟糟地堆在肘弯处,让韩晓不觉有些疑惑。 真是罗青枫吗?真是那个一向衣着讲究的罗青枫? 韩晓绕过车尾,小心翼翼地走到驾驶座的一侧。人还没有靠近,就看到了车门下面的一堆烟头——这人到底来了多久了? 车窗敞着,罗青枫靠着驾驶座闭目养神。可是他的眼睛下面有淤青,下巴上也有一层浅浅的胡楂。韩晓觉得难以置信——他难道一整晚都坐在这里? 自从那天在酒店门口一别之后,他们还没有联系过。而此时此刻出现在面前的这个男人,让她感到格外陌生。 就在她怔怔出神的时候,罗青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刚下楼的时候,她看到过他掸烟灰,知道他没有睡着。但是直到他的视线落到她的脸上,她才发觉那里面仍然是一团混沌的睡意,又像是出神出了太久的人,一时间还没有收回思绪。 韩晓心里像被细针扎了一下似的,突兀地想起了邢原靠在自己身边睡着了的样子他也是被她所惊动,然后刷地睁开了眼,像一头敏锐的豹,眼里满是警觉。当时的她只觉得诧异,可惜可惜想起,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触——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可以练就像他那样的警觉? 韩晓突如其来的感到心酸。 她的面前是清晨的街道是她曾经暗恋了很久很久的男子。他在艺术上的修养,她一辈子都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就守在她的楼下,可她却在心疼另外一个男人…… 果然是病得不轻。 罗青枫扔掉了烟头,抬眸时眼里重新浮起了清亮的光,“这么早?” 韩晓不知说什么好,于是点了点头。 “上来吧。”罗青枫笑着拍了拍方向盘,“正好路过这里,我送你上班。” 韩晓没有戳破他的谎话,垂着头顺从地绕到另一边坐进出了副驾驶位。罗青枫伸手过来要替她系安全带的时候,韩晓已经自己扣好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罗青枫收回了自己的手,视线转向了道路前方,“很忙吗?刘叔不是说让你多休息几天的?” 韩晓摇了摇头,“新项目马上要上人了,先期准备有不少事情呢。还有一些新的仪器,原来没接触过,要赶在工作之前把各项参数都摸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罗青枫不懂这些,而且他对她工作上的事也一向没什么兴趣,于是不自觉地收住了话头。 罗青枫不明白她为什么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可是就在他一转头的工夫,他们前面的一辆黑色越野车很突然地停了下来。 黑色的车身似曾相识。 罗青枫没来由地心头一紧,抬眼望时,一抹暖色的晨曦已经冲破了天边铅灰色的阴霾,浅淡却明丽,宛如不经意间涂抹在暗色背景上的一抹亮色。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身后的都市正酝酿着隐隐的喧嚣。 这个时刻,阳光下一切的美好还未开始。 韩晓不明所以,探头向外张望。远离市区的这段公路,在清晨时分分外安静。 这条公路的前言是T市几年前崛起的工业园区,再往里,公路的尽头就是海工总部所在地了。公路两边除了荒草滩,就是一些或大或小的水塘,并没有什么可以入眼的好景致。因此除了接着员工上下班的班车,鲜有人迹。 “是不是车子出毛病了?”韩晓嘀嘀咕地咕地自言自语,“哎,你用不用下去帮他?” 罗青枫没有说话。事实上,也不容他再说什么了。 伴随着几声刺耳的刹车声,或远或近地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几辆汽车很有技巧地围了过来。 于洋从来都不知道隔着一道监视屏去看熟悉的人会有如此怪异的感觉。 屏幕上那个女人被褪去了所有的色彩,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色。于洋看着她浅灰色的手指抓住深灰色的窗框用力摇晃,看着她徒劳地在巴掌大的房间里困兽般来回走动,心头莫名生出几分凉意和……隐隐的后悔。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恨这个女人。尤其是从愉园回来之后,这女人和邢原之间多出了一点微妙难言的东西。连她都看得出来,罗青枫自然也是看得出来的。他死撑着不松口,说不定只是在和邢原赌气…… 一想到邢原,于洋忽然间毛骨悚然。邢原要是成心想找一个人,那是绝对会找得到的。何况抓了韩晓的那个人,还巴不得能拿韩晓来跟他淡淡条件呢。以邢原的智商,也许早已经猜到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会怎么收拾自己?腿有点软,心跳得又太过剧烈。信念这一切都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了自己跟前,想要抵赖也抵赖不掉了。 于洋颓然坐倒在沙发上——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两只手从沙发背后按上了她的肩膀,微微用力,调情似的抚摸着她。 于洋的骤然绷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可是,皮肤上到底不受控制地蹿上来一层冷冰冰的鸡皮疙瘩。 “怎么样?”背后的男人有一副清润的好嗓子,会让人不自学地联想起奔跑在运动场上笑容灿烂的单纯少年,“你有没有高兴一点呢,达令?” 即使知道这样的声音只是他天生的伪装,于洋还是不自学地受了这声音的盅惑,肩膀慢慢地靠了过去,“我没有让你…… 我并没有说……” “哦?是我理解错误了吗?”背后的男人笑出了声,“是谁抱着酒瓶子一个劲儿地在我耳朵边上叫唤‘去给我灭了这个妖精’?” “那是醉话好不好?”于洋缩在沙发里,绝望地想哭,“我那不是喝醉了吗?” “虽然说是醉话,可是……”男人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可是洋洋你说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可都是圣旨一样哦。” “你……”于洋刚从恶寒中冒出来一个字,嘴唇就被他的手指点住,暧昧地摩挲起来,“洋洋,你可不要质疑你在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我会伤心的。” “孟恒宇!你别跟我来这套!”于洋再也忍耐不住,跳起来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 “哦?”身后的男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慢条斯理地反问她,“我在想什么?” 于洋指着他,手有点抖。面对这种任何时候都能慢条斯理的男人,于洋向来没有办法。因为跳脚发怒的,永远只有她自己。 平心而论,孟恒宇长得不难看。他的肤色偏白。浓眉下,一双细眼冷静犀利,唇边总是带着几分笑微微的神气。待在他身边的人,一般来说只能注意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文尔雅的气质。那种温和的气质,总是有意无意地掩盖了相貌带给人的视觉冲击,让人不自学地会误码率以为他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而不是一位背景复杂的商业大鳄。 这个特点,被于洋概括为:天生的保护色。 大多数有保护色的动物都会令人血液发凉。同样,有保护色的男人也令人血液发凉——他们是天生冷血的捕猎者,能耐得住寂寞去等待最佳的进攻时机。即使在冲过去抓住猎物的瞬间,他们的以及也绝不会比平时跳快一拍。 于洋面对面地瞪着孟恒宇,心口发凉。 孟恒宇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摇摇头,笑了,“行了行了,就算我动手之前没有跟你打招呼,那也是怕吓到你嘛。这事交给我,你不要再操心了。” 于洋想要抽回手,但是没有抽动。她冷不丁就想起了罗青枫说过的那一句:“你是不是把我们都当傻瓜?我是,孟恒宇也是?” 于洋忽然明白了,孟恒宇这么做,绝不是要讨好自己那么单纯。她心底原本模糊的惊恐不自觉地又漫上来一层,怎么看都觉得孟恒宇今天的言谈举止与平时迥然不同——难道他已经决定要用这个韩晓做楔子,跟邢原彻底撕破脸了吗? 如果他真是利用自己的那点小心事来对付邢原,那等邢原腾出手来梳理这件事的时候,会不会直接一刀宰了自己? 于洋的腿又开始发软了。邢原最恨的就是叛徒,而自己此刻不管乐意不乐意,都已经成了于氏名副其实的叛徒。 谁来告诉她,她现在该怎么办? 孟恒宇拍了拍她的手,“你先去休息休息。在我的地头上,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呢。你放宽心。” 于洋很乐意顶着“休息休息”这个借口,躲开他一会儿。 事已至此,孟氏和于氏之间胶着对峙的状态已被自己,或者说,已经被孟恒宇举着讨好自己的幌子打破了。在邢原和他交手之前,她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三十 我跨越了时间的瀚海来等你 门轻轻关上。 与此同时,靠墙的花架向一旁缓缓滑开,露出了一扇一人多高的窄门。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人一边低头卷着米色衬衣的袖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走了出来。 他的年龄和孟恒宇不相上下,刀削似的一张脸,轮廓深刻而英俊。抬眸一笑,波光闪烁的一双桃花眼妩媚横生。 “三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牡丹花下死——再风流也是个鬼?” 孟恒宇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目光从监视器上移开,淡淡地瞥了过来,“显峰,这个女人的消息会不会出错?” 陆显峰随着他的视线一起望向了监视器里已经平静下来的女人,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还真是信不过你那位于小姐。” “哦?”孟恒宇挑了挑眉,“为什么?” “联合外人毁掉自己的根基——她有这么二?”陆显峰耸了耸肩,“你真能确定她不是和邢原串通好了来耍着咱们玩的?” 孟恒宇皱了皱眉头,没有出声。 陆显峰伸手过去,啪的一声切换了监视器的频道。屏幕上闪过一片雪花,固定在了另外一个房间的上方。之前的窗口缩小了,被挪到了屏幕的右下角。 这个房间里的男人远比隔壁房间里的女人镇定得多。从他醒来就一直盘膝坐在床边怔怔地出神,而不像那个女人那样急躁地走来走去。 孟恒宇抬手点了点屏幕,“你怎么看?” “两个人都不傻。”陆显峰的目光在一墙之隔的一对男女身上来回游移,眼里渐渐浮起几分阴沉的笑意,“不过,这男人显然是胸有成竹,知道干这事的人不会真拿自己下刀。而那女人……” “怎样?”孟恒宇追问。 陆显峰低下头和他对视,“她大概是想到了被人带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 孟恒宇不不动声色地笑了,“那不是……正好吗?咱们的宝都押对了。” 陆显峰目光闪动:“三哥是要坐等他找上门来谈条件吗?” 孟恒宇反问他:“依你之见呢?” “那多慢啊,”陆显峰摇了摇头,“干脆,打发这个没用的男人去通知邢原好了。” “哦?”孟恒宇眼珠转了转,“他?” “三哥想要办成的事,可都着落在他身上呢。”陆显峰抱着双臂,笑得不怀好意,“先拿这个男人跟于小姐谈谈条件,然后再放了他,让他去通知邢原。等邢原来了……” 孟恒宇拊掌笑道:“黑子说,当时是看这男人在旁边,大道上杀又杀不得,只能敲晕了一道带回来。没想到,还真是有点用处呢。” 陆显峰附和,“虽然说三哥一开始就没把于小姐的这点事放在眼里,但是能顺手牵羊拿到于氏百分之十一的股份,何乐而不为呢?” 于洋坐在宽大的餐桌旁边,心不在焉地拨拉着盘子里的芝士烤饭。 她还没有吃午饭,就被孟恒宇的手下接到了这里——位于郊外的梦城别墅。原以为他会像平时一样,堆砌点浪漫气氛,搞搞求婚之类的把戏,没想到他竟然背着自己办了这么多出乎意料的事…… 知道养熟了的哈巴狗一转身却变出来一张狼脸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还是邢原说得对,她是被人给惯坏了,所以总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看在于氏财大气粗的份上,无条件地把自己捧在手心里。可事实却是:自己被捧着……利用了。而且,还是被利用了去对付自己的家人。 不能随意出入,手机也被拿走了,连求救都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求救。现在的状况应该算是被软禁了吧?于洋知道自己应该沉住气,可是能想到和能做到永远都是两个概念。看着盘子里拨拉得乱七八糟的米粒,于洋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乱了手脚。 餐厅门口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也许是没有想到这人时间餐厅里还有人在,男人声音压得虽然很低,却还是很不幸地被于洋听了个清楚——“靠!这还用问?你是傻子吗?你滚回去告诉三哥,就说是我说的:要是不想惹麻烦,手脚千万得弄利索——想留着那个姓罗的小子给你当爷爷啊?!” 于洋原勺子当的一声掉在了盘子里。很清脆的声音,虽然不大,却足够心动餐厅门口窃窃私语的两个人。 其实,在他走进来之前,于洋就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在孟恒宇的身边,能张口闭口叫他“三哥”的人并不多。而在这座别墅里,算来算去,就只有一个陆显峰。 他的公开身份是孟氏的法律顾问。不过了解底细的人都知道,这个“顾问”的职权范围还包括了那些见不得光的地下生意。而他和孟恒宇之间的交情也绝不止是上司和下属那么简单——传说他一把枪玩得出神入化,还曾不止一次地救世主过孟恒宇的命。 这人煞气重,又有一双阴阳怪气的眼睛,于洋一向是有点怕他的。可是“姓罗的”三个字却像钉子似的扎进了她的耳朵,几乎令她跳出了起来,“你说的是谁?” 陆显峰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哟,于小姐,一个人啊?” 于洋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罗青枫?“ “啊?你说谁?”陆显峰的视线游移到了她的盘子上,心不在焉地叹了口气,“怎么又是烤饭啊,昨天不是做过了吗?难道芝士这玩意儿超市在搞特价促销?” 于洋将手里的勺子重重掼在桌面上,转身冲出了餐厅。 “于小姐,”陆显峰的声音在她背后懒洋洋地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并不怎么诚恳的解释意味,“三哥有公事在忙。我想,你最好不要选这个时候去打扰他。” 于洋停住脚步,目光落回到他的脸上时,居然也是一脸隐忍后的平静,“你被称作孟爷的‘左手’。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问题是什么。” 陆显峰耸了耸肩,“有种风俗是,右手吃饭,左手洗屁股。看我这个钻你也该猜到了,我在三哥手底下只是个干粗活的小喽啰,我能知道什么呀,是吧?” 于洋的愤怒渐渐变得尖锐起来,“陆——显——峰——!” “到!”陆显峰立马站得笔直,“于小姐有什么吩咐?” 于洋原胸口剧烈起伏,可是,即使在盛怒之下,对这个人她仍然心存忌惮——人在危险面前,总是本能地避免将冲突变得更尖锐。牙齿咬了又咬,于洋愤然冲出了餐厅。 在她身后,陆显峰摇了摇头,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么容易就上钩……真没意思。” 罗青枫抽空了半包烟的时候,房门打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正是他预料之中的那个人——事实居然和自己预料的分毫不差。 罗青枫抬眼望着来人,语气苦涩,“于洋,这么做,你真的觉得有意思?” 于洋原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听到罗青枫的话,她眼圈又是一红,心头莫名地委屈。可是扁了扁嘴,眼泪到底还是忍了回去。 罗青枫又想点一支烟,可是抽出来之后又塞了回去,心烦意乱地将烟盒揉成了一团。 “说吧,”罗青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戒备森严的一方庭院,语气中满是不耐烦,“什么条件?” 于洋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放弃画廊,放弃这个城市、这个人,跟你立刻回德国?还是在这里就结婚?现在,马上?”罗青枫听到了身后轻微抽泣的声音,却没有回头,“于洋你为什么就没想过,你和我认识了那么久却终于走到这一步,跟别人根本就没有关系呢?即使没有韩晓,随便出来一个李晓王晓,结果还是一样……我不管选了谁,最主要的目的,都是为了要躲开你。” 于洋在这一刻,真的很想滑坐到地上去,像个孩子似的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但是眼泪这东西,只有在面对在意自己的人时才有价值。她已经把所有的事情搞得一团糟,她已经亲手掐断了和这个男人之间可以继续下去的纽带,又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放绷自己的委屈? 这一切不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吗?何况,再这么哭下去,连她也保不准显示器后面的那个男人会不会改变主意。她手里,已经没有继续冒险的砝码了。 于洋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意图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一些,“走吧,我送你出去。” 罗青枫疑惑地转身,可是于洋已经走出了房门,他看不到她的脸。 罗青枫快步追了过去,可是一只脚还没有踏出房门,一个黑布口袋已经兜头罩了下来。与此同时,一只绵软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走吧。”于洋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平静然而疲惫,“我送你回去,别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她试探着在罗青枫的手背上轻轻点了两点,可罗青枫完全没有反应。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于洋仍然感到失望。可是,谁能指望一个在普通环境里长大的人会识别摩斯密码呢?如果是邢原在…… “韩晓呢?”罗青枫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只大手在他后背上重重推了一把,“走你的!那女人早走了!” 罗青枫踉跄两步,身旁的于洋连忙扶住了他。罗青枫抓紧了于洋的手,不放心地追问:“他说的是真的?韩晓已经走了?” 于洋握了握他的手,“走吧,孟爷已经把她交给邢原了。”说完这句话,于洋的手心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可以透露的信息在这句话里已经达到了极限,不能说得更清楚了。还好,身后的几个人并没有出来制止她。 于洋在罗青枫的手背上反复地敲打一段密码,罗青枫终于有所察觉。可是那根敲打的手指还没有停下来,罗青枫已经被人推开了。 骤然间陷入一团无所依持的黑暗中,失去了唯一可触摸的那只手,罗青枫心头不由自主地掠过一阵慌乱,“洋洋?” “Leo,”于洋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充满了绝望,“对不起!” “洋洋?”罗青枫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你不和我一起走?” “对不起……” 有人抓住了罗青枫的双臂,用力地扭在他背后捆了起来,然后粗鲁地推着他往前走。 “洋洋,洋洋?”没听到回答,罗青枫开始感到害怕。如果这一切并不是由于洋来控制的,那么幕后的那个人又是谁,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脚下绊了一跤,罗青枫脸朝下被塞进了汽车的后座里。有人坐在他的身边,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烟草味,是陌生人的气息。 罗青枫试着动了动双手,可是那人绑得太紧,他挣扎不开。车厢里似乎有三到四个人,但没有人说话,耳边只有汽车发动机低沉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 身边的男人一言不发地拎起他的领子,将他推出了车外。 罗青枫一跤摔倒在地,全身上下被碎石硌得生疼。头顶传来刻意压低了的男人的声音,“想活命的话,你最好识相一点,别乱说话。” 罗青枫回到自己的画廊时,已经过去整整三个小时了。 已经过了午夜,街道上静悄悄的。 路灯下,一个男人正低着头在画廊的门外走来走去,脚边一堆凌乱的烟头。听到脚步声,蓦然抬起的双眼犀利如鹰。 “你自己?”路灯的光晃在他的眼睛里,亮得刺眼。他慢慢走到了罗青枫的面前,刻意放慢的语速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怒意,“你丢下两个女人,自己回来了?” 罗青枫心乱如麻,张着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怔愣片刻,才讷讷地解释,“于洋态度端正,孟老三已经把韩晓交给你了……” “那洋洋呢?”邢原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罗青枫缓缓垂下了头,“她……她……” 邢原拎着他的领子,重重一拳砸在了他的肚子上。 罗青枫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一跤坐倒在地。 再抬头时,邢原那辆依靠在路边的黑色越野车已经风驰电掣般冲进了茫茫夜色。 “龙井虾仁,宋嫂多于羹,是子冬笋,炒酱丁,西湖莼菜汤……都是厨师的拿手菜。听孟爷说,这里的厨师也是地产的杭州人,他做的菜还得过奖呢。” 韩晓缩在沙发里,神色木然地望着于洋新手给自己布菜。 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自己,这一点从来就没有变过。如今自己已经是她的瓮中之鳖,她更没有理由对自己如此殷勤——以这种补偿一般的讨好态度。 韩晓抱着双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被看的那个人终于挺不住了。 “别这样看我!”于洋靠在桌边,神色尴尬,“我又没有什么恶意!” “处心积虑地抓住了一只老鼠,然后对老鼠说,我没有恶意?”韩晓嗤笑,“于洋,你可真幽默。” 于洋的脸色有点发白,瞪视着韩晓的目光中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你爱信不信!反正这事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啊?”韩晓挑眉而笑,“这么说,绑匪只是凑巧和你认识了?” 于洋哼了一声,“随你怎么说。” 韩晓冷笑,“我信不信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意思,要他信才行。”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立刻就勾起了于洋的满腹隐痛。其实她自己何尝不知?事情闹到这一步,她是无论如何也扯不清了。她就在孟恒宇的别墅里住着,孟恒宇绑了她看不顺眼的人,说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谁信啊?” “罗青枫呢?”韩晓追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能把他怎么样?”于洋怒道,“关起来索要赎金,还是喂养了春药拍A片?” “你的感情……不过如此。”韩晓冷笑,“换了是我,我也不要你。” 于洋冲到她的面前,抬手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 韩虹知道自己的话会激怒她,但没想到激怒她的后果不是套出了她的实话,而是给自己招来了第二个耳光。她坐在沙发里,压根也没地方可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自半空中呼啸而来,马上要贴上自己的脸颊时,却又诡异地向后一顿,只带起了一阵掌风,混合着她身上限量版名贵香水的味道。 韩晓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鬼魅一般出现在于洋身后的男人——满身煞气的男人面沉如水,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似笑非笑,意味不明。 于洋后退一步,气急败坏地挣开了他的钳制,“你干什么?” 陆显峰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话该我来问你吧?于小姐今天火气好像很大,连三哥请来的客人都敢打。是不是刘大厨的菜里加错了东西啊?难道加了火药?” “你!”于洋瞪着他,却不知该拿什么话来打击他才好。孟恒宇或许还有理由让她三分,但是眼前这个人不论是斗嘴还是斗心眼,她从来就没有赢过。 陆显峰略显夸张地冲韩晓颔首致意,“韩小姐千万不要介意。您可是我们的贵客,真要有什么闪失,回头可怎么跟K帮交代呢?” 韩晓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望向了于洋。 于洋的脸色是诡异的白,瞪着陆显峰的目光活像是见了鬼。 “K帮是干什么意思?”韩晓终于按捺不住了。可是问题问出口,却没有人回答。于洋面色惨白,只是瞪着对面的男人。而那个被瞪着的男人却微微一笑,在退出房间之前,留给韩晓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说的K帮,指的是……邢原?”韩晓走到于洋面前,不确定地追问她,“是不是?” 于洋转过头,没有回答。 “放走了罗青枫,留下了我…..”韩晓像看个怪物似的看着于洋,“你以为留下我,就会招来邢原?” 看着于洋面色微变,韩晓止不住心口发凉,“你明明知道他们要算计他,对不对?你明明知道,还跟着他们一起算计他——他不是你哥吗?” 于洋不耐烦地推开了她,“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韩晓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那个人刚刚带着身体里的子弹被人抬回了愉园,也许伤口还没有结起硬痂来……也许有很多人等着看他倒下,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女人?为什么偏偏要由他来承受被亲人背叛的痛苦? 韩晓心如刀绞,想也没想就重重一掌扇了过去,“你到底是不是人!” 于洋后着脸踉跄两步,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你打我?” 韩晓红了眼睛,身体不停地抖,连声音都随之微微发颤,“我不该打你,我该杀了你!我该在你算计他之前杀了你!” 于洋望着她,神情怨毒,“你既然这么关心他,为什么要离开愉园,跑回T市来跟我抢Leo?如果不是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货朝三暮四,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韩晓心头如遭重击。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她非要在那个时候离开愉园?为什么在离开之后却又牵肠挂肚,不能自己?为什么她总是等到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了,才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真实的渴望? 为什么对她来说,要承认心中真实的想法会如此困难? 是不是因为躲在一段距离之外,暗暗地倾慕一个影子是安全的,而接纳一个活生生的人进入自己的生活却很危险,所以自己本能地挑选了那条安全的路? 可是,当罗青枫开始接近自己的时候,她确实是欣喜的……难道自己真的是水性杨花?那这么多年来的神魂颠倒,又算什么? 她经历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么艰难才靠近了他。可是,真正可以面对面地站在他面前了,却发现心头越来越清晰的,却是另外的一张脸。 吸血鬼说:“我跨越了时间的瀚海来等你……” 米娜说:“我以为我是好的,可是我很坏……” 三十一 于洋的股份 一直以为所谓的生活,是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地推展开来的一幅画轴,每一个细节都是了然于胸的烂熟。可是,当画轴完全打开时,露出的谜底却陌生得令人措手不及。 韩晓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 自我解剖这种事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事实上,当所有的事情上升到一定的高度以后,韩晓就只有发蒙的份儿了。 好吧,一条有用的数据通道一旦被别有用心的垃圾数据堵死,总得要想个绕过这个数据陷阱……韩晓用力地揉着自己的脸颊,一下一下,仿佛要搓破皮肤似的用力。想不清楚的问题暂时放在一边,既然魔方有六个面,那么至少有一个面是可以很快被破解的。 “这件事,有人利用了你盲目的嫉妒,借着你的名义抓了我,想利用我来引出邢原……”韩晓把关望着于洋一双黯淡的眼,“是不是还想利用邢原和……和整个K帮谈条件?” 于洋抿着嘴点了点头。她这样猜测,说起来也不算是冤枉了自己。 韩晓蹙起了眉头,正要说话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叩门声——只是象征性的敲门,还不等房间里的人说一句“请进”,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几个装束相同的黑衣男人负手站在门外,神情肃然。站在最前面的男人挑起了下巴,证据淡漠而倨傲,“孟爷请两位小姐下楼见见贵客。” 韩晓和于洋骇然对视,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骤然浓烈起来的紧张。 浓烈得……几近于惊悚。 韩晓一直觉得在这个城市里,自己的生活水平也就勉勉强强算得上温饱。 辛辛苦苦工作了这么多年,连个像样的包包都不敢买。勉勉强强买下来一套只够打个滚的蜗居,还是分期付款,还是顶层的阁楼。不但地段不好,小区的条件也是普普通通。就连楼下的绿植,都是时隔N久,才有人来修剪一次的…… 同样是人,为啥差距就这么大呢? 韩晓一边东张西望地打量着直言里的布置,一边压低了声音问于洋,“哎,那幅画是不是真的?就是那幅风景的,我怎么记得真品在哪个国家的博物馆里藏着呢……” 于洋从走在前面的黑衣人身上收回了目光,很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害怕就害怕,干吗强装得那么勉强?虚伪!” 韩晓的脸立刻垮下来,略显狼狈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有那么明显吗?” 于洋冷哼了一声,“明明就是地老鼠的资质,就算脑门上贴个‘王’字,也没有当你是老虎。” 注意力一旦集中到了她们周围的黑衣人身上,韩晓的掌心又开始出汗,即使紧紧地攥起手指也无法遏制指尖的微微颤抖。韩晓的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只可惜这样的疼痛并不能缓解横亘在心头的忐忑——于洋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为什么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跟自己对着干呢? 韩晓咬紧了嘴唇,拼命想让自己镇定下来。邢原就在楼下——如果邢原真的就在楼下,那自己绝对不可以因为惊慌失措而成为他的拖累。 一阵模糊的谈话声顺着木质的楼梯传了上来,是一个无比熟悉的男人的声音。语气平缓,声音醇厚低沉。 韩晓的眼眶蓦然发热。 这个声音她曾经听到过无数次,嬉笑的,暴怒的,性感的……每一种她都曾领教过。可是像此刻这样谨慎的,字斟句酌的平和语气,却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因为隐藏了太多的戒备,所以越是平和,就越令人揪心。 楼梯的尽头是直通花园的底厅,落地窗都开着。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是一片澄澈的黛色。最后一抹晚霞也在燃烧中耗尽了力气,正一步一步地暗淡下去。空气里有秋天凉爽的味道,夹杂着不知名的花草香,恬静而安详。 只可惜窗外的台阶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保镖,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将黄昏的静谧破坏得一点儿也不剩了。 邢原就坐在正对着楼梯的沙发上,抬眼看见楼梯上走来的两个人,目光闪动,唇边却弯起了漫不经心的笑容,“三哥还真是客气。” “好说,”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眉目温雅,怎么看都像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是你的人,我自然不敢怠慢。” 邢原坐着没有动,却冲着楼梯上的韩晓微笑地伸出了一只手。 韩晓的眼里无法控制地氤氲起淡淡的水汽。 她以为离开愉园已经是结束,她以为白安妮的出现已经将他们之间所有那些或明或暗的暧昧都一扫而空……她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存在还可以威胁到他。 他就坐在那里,眼里的笑容温暖明丽,正伸开手掌,以一种无比从容的姿态等着她过去。 韩晓抽了抽鼻子,觉得心里的慌乱都奇异地平息了下去。那个被叫做孟爷的男人,窗外带着枪的保镖,以及他们还在别人的地盘上的事实,都在邢原耀眼的笑容里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的手肤色黝黑,每一寸骨骼和肌肉都强健有力,可是掌心朝上的姿势却明显地流露出柔软的意味,像是无声的宣言,昭示着深藏于心的隐秘的温柔。在韩晓的眼里,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个男人和他摊开的手,温柔地、诱惑地期待着她的靠近。 韩晓着了迷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在他温柔的凝望中,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邢原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骤然一亮,然后他收紧了指节,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掌心里,紧到微微发疼。 韩晓的眉棱骨忍不住抽了两抽,顺着他的力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邢原将韩晓的手松开一些,然后重新握住。 十指交缠的握法,掌心贴合,彼此之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距离。韩晓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从他的掌心里传来的热力,于是垂眸一笑,一丝一丝地扣紧了自己的手指,将他的手牢牢握紧。 于洋灰溜溜地垂着头,站到了沙发的旁边。 邢原自始至终都没有扫她一眼,这令她越发惶恐。她这回闯祸闯得比较严重了,不光是邢原,只怕家庭里的长辈们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邢原的目光在韩晓脸上停留片刻,又回到了坐在上首的孟恒宇的脸上。 “三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邢原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平和,只是眼中的暗色越发浓重了,“三哥是个大忙人,耽误三哥太多时间,背后是要被人骂的。” “你又在开玩笑了。”孟恒宇哈哈笑道:“其实我要说的还是上次那件事。不知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邢原叹了口气,冲着他摊开了空着的那只手,“三哥,于家的家规,不许涉毒。” 孟恒宇不在意地反驳他,“现在你是于家的大当家,要怎么做,还不是在你一句话?” 邢原笑道:“三哥说话了。我也就是一个临时管事的,哪里当得起‘大当家’三个字啊。何况,我上头还有太姥爷呢。再说我姓邢,于家的事,轮不到我说话。” “要做主可不难……”孟恒宇的手指在下巴上揉了两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上了年纪的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也不奇怪……” 韩晓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邢原的手指骤然缩紧,又一丝一丝松弛开来,脸上的表情却是丝毫不乱,“太姥爷身边有一帮鬼灵精,我这还没干什么呢,于家上下就都在传言我要夺权。真要是动了手脚,只怕过不了夜,我就被于家扫地出门了。” “要是这样的话……”孟恒宇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他身后的于洋,眼神一闪,又落回到邢原的脸上,“邢原,我们不妨把话敞开了说。我知道你家老爷子手里的百分之十二的股份现在是在你的手里,所以,你现在持有于氏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这没错吧?” 邢原不动声色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握着韩晓的手却慢慢收紧。像是感应到了韩晓的担忧,他握了握她的手指,回过头冲着她笑了笑。 孟恒宇的手指交错放在膝头,语声平缓,“不瞒你说,于洋手里的百分之十二,现在是在我的手里。” 邢原听到这句话,终于偏过头来,冷冰冰地瞥了一眼身后的于洋。 于洋不自学地缩了缩脖子,眼神哀怨。 邢原靠回了沙发上,唇边浮起一丝看不出是讥嘲还是遗憾的笑纹,“关于洋洋的股份,有件事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什么?”孟恒宇不自学地挺直了后背。 “于洋的股份在她三十岁之前,她自己是无权动用的。”邢原很遗憾地摊开了那只空着的手,“所谓的转让文件,如果只有她自己的签名的话……统统无效。” 孟恒宇的眼神猛地一跳,于洋则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邢原微笑着跟他对视,眉宇间没有丝毫的让步。 而孟恒宇的眼神则明显地冷了下来,“邢原,你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里毕竟是T市,不是德国。就算我留不下你,但是要留下她,大概问题不大。”他紧盯着邢原,一字一顿地说,“或者说,要留下一个活人不容易,但是留下一具死尸……”冷冰冰的目光望向韩晓,韩晓下意识地向后一缩。 邢原连忙张开双臂把韩晓抱进了怀里,一边亲吻她的额头,一边低声下气地安慰她,“乖,别怕,三哥是跟咱们玩笑呢……” 韩晓的脸蓦地一红,下一秒却又褪尽了满脸的血色。她正要仰头时,惊骇到了极点的一张脸却被邢原用力按进了自己怀抱里。 这个女人从来都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他可不想让上座的那个人从她的表情里看出蹊跷来…… 韩晓的全身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下垂的视线本能地想要避开邢原那只伸进西装里的手。凭着某种直觉,她甚至本能地知道他会从衣襟里拽出什么东西来……可是视线却偏偏无法移动分毫。 刹那间的事。 孟恒宇的脸上甚至还挂着调侃的笑,“邢原,你什么时候……”后半句话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邢原正指着他的,不是手,而是一把黑黝黝的枪。 透过眼角的余光,韩晓看到上座的孟恒宇骤然变色,只来得及张嘴喊出一声“邢原”,便于工作有一团刺眼的红雾在他身前轰然炸开。 与此同时,邢原的手臂猛然用力,将韩晓的头按进了自己的胸膛里。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那一蓬血红的雾如同夜空中突兀炸开的血色烟花,固执地停留在韩晓的视网膜上,即使紧紧地闭上双眼也没有用。 这是韩攻从来不曾见识过的血腥画面,如此直接,甚至没有来得及给她一个心理上的缓冲。那一枪好像是在她的脑子里炸开了一样,让她想要尖叫,却完全无法出声。除了痉挛似的紧抓着邢原的衣襟不住发抖,韩晓完全不知所措。 邢原按在她脑后的那只手固执地不肯放开,韩晓的整张脸都被迫深埋在他的胸前,丝毫动弹不得。只隔着一层柔软的布料——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的手强硬地隔绝在了无形的气团之外,里面就只剩下了他和她。 韩晓生平头一次知道,人惊骇到了极致的时候,大脑会自动地把自己屏蔽起来,无法做出适宜的指令。她能听见周围的各种嘈杂声——枪声,人的诅咒和喊叫,杂沓的脚步声以及头顶传来的邢原简短下命令的声音,却完全无法对这些声音做出正常的反应。她的四肢百骸都僵硬无比,不知该如何跟随邢原的节奏,只能被动地随着他的用力而踉跄着向前走。 一路冲下了台阶,穿过草坪,跌跌撞撞地不知迈过了多少道门槛…… 韩晓意识模糊地猜测,邢原正在拖着她往外跑。身边似乎都是他的人,在奔跑中急促地交换着种种韩晓听不懂的简单指令。在他们的身后,传来时远时近的枪声和喊叫声,将夜色搅扰得无比浑浊。 当她再一次被脚下的台阶绊倒的时候,一颗子弹从极近的地方呼啸而过。她感觉到邢原的身体微微一抖,随即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什么。 韩晓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惊骇欲绝,“你,你……” 邢原不在意地笑了笑,正要说话的时候却站住了身体,似乎在凝神倾听什么动静。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似的,对身边的人交代了几句什么,便抓着韩晓的手腕,钻进了草坪另一侧的茂密灌木丛。 这是韩晓不认识的树,枝叶交错,在浓重的夜色里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柔软的枝条在他们穿行的时候,仿佛有生命一般拼命地推挤着他们的身体。叶片也是柔软的,散发着植物清淡的香味,可是擦过脸颊的时候,却有种针刺似的疼。 韩晓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困在蜘蛛网里的一只可怜的苍蝇,左冲右突也无法脱身。如果不是邢原的手固执地拉着自己,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被这些可怕的枝叶缠死在这里了。 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韩晓收势不住,一头撞到了邢原的后背上。回头望时,那些枝条都已经收了回去,在夜色里重新凝成了漆黑黏稠的一团。 邢原伸手扶住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一辆黑色的车子无声无息地驶了过来。 车窗滑下,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模糊的黑暗中透出不加掩饰的愉悦,“哥,你们可算出来了!” 韩晓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邢原拉着她钻进了后座,车门都还没有关上,车子已经疾风一般划开了夜色,驶入了前方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 没有人说话,车厢里的气氛安静得近乎沉闷。只有发动机柔和的嗡鸣和车外的疯疯风声混合在一起,令人不由得心生错觉,以为自己正坐在一条船上,而船则穿行在夜晚的海面上。 夜色无边。 知觉在颠簸的前进中一点一点地苏醒,僵硬的四肢开始感觉到酸痛,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枝条刮伤地地方也随之传来了热辣辣的灼痛…… 韩晓维持着靠在邢原怀里的姿势,她的脸还贴在他的胸前,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头顶有他平缓的呼吸,这一切都让她安心。 黑暗模糊了视线,感官却变得加倍灵敏。渐渐苏醒的注意力一丝一楼地集中到了他们肌肤相触的部位,原本无意中贴合在一起的身体不知不觉地开始变得灼热…… 韩晓本能地想要避开,可是她一动,身边的人就仿佛被心动了似的低下头来,一只手在她的发顶揉了揉,低声说道:“马上就到了。” 韩晓没有问他马上就会到什么地方,事实上,却哪里她也不在意。沉溺在黑暗中的人总会不自觉地卸下白天的面具,袒露出真实的自己来。这一刻的韩晓,真的不想动,也不愿动,只想就这么依偎着他,一直依偎下去。 “吓着了?”邢原的手滑下来,托起了她的下颌,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湛然生辉,满是戏谑的笑,“你不是厉害得很吗?连台风都见识过的……” 也许真的是被吓到了,可又不全是。韩晓还稀里糊涂的,自然没有法子反驳他,只能盯着他那双眼睛,搜肠刮肚地想要说些什么——就算见识过了台风,那也不表示就不怕台风了……事实上,那种天灾没有人会不怕。因为在它们面前,人的力量简直脆弱到不堪一击,完全……无能为力。 可是今天发生在眼前的事,却是最真实的恐惧,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恐惧。她完全无法预知,下一个胸前爆起血雾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韩晓的牙齿开始不住控制地咯咯作响,“你……你……” “真吓到了?”邢原低声笑了,“我没有杀他,你放心。区区一颗子弹,不可能会干掉孟老三那种祸害的。虽然我真的很想把枪口再朝下偏一偏……” 他离得很近,语气又是刻意地低缓。不知不觉,两人的呼吸之间就氤氲起几分淡淡萦转的暧昧。 潮热的气体不知从何而生,一丝一丝都汇聚在了韩晓的胸口,仿佛每一下呼吸都被染上了异样的热度。身体早已恢复知觉,韩晓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上车的时候她的身体是软的,是被他拖上来的,那么现在呢? 韩晓觉得难堪,偏偏邢原的手还抬着她的下巴,一点要拿开的意思都没有。她的脸往左,他的手就跟到左边,她的脸往右,他的手就跟到右边,好像黏在了她皮肤上似的。 就在她恼羞成怒即将发作的时候,邢原的拇指却在她下巴上用力揉了两揉,然后很欠扁地笑出了声,“呀,好热。我猜有人脸红了。” “邢原!你这个……” 邢原的脸危险地逼迫了几分,气息拂动,每一个字都仿佛从舌尖上揉出来一般缱绻,“我这个什么?” “你……你……” “我什么?”邢原低声笑着,手臂已经滑到了她的背后,将她紧紧地坏进了自己的怀抱里。 韩晓的眼睛在暗淡的夜色里闪烁着晶莹的水光,迷蒙而又美丽。邢原凑过去,小心地亲吻她的眼睛。 韩晓下意识地向后一缩,邢原的嘴唇却已经滑了下来,轻轻地贴合在了她的嘴唇上。 他的嘴唇柔软,却有着极清晰的轮廓,触感微妙难言。 韩晓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可是下一秒钟,车身却猛然一颠,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重心不稳,一起跌倒在座位上。 韩晓被撞得头晕眼花,身体又被他压住,一边抽气一边悻悻地想:这重量哪里是人,明明就是狗熊嘛…… 前面司机的声音也被颠得飘忽不定的,“对不起啊哥,我不是故意的。” 邢原没有出声。韩晓的脸又腾的热了,正想伸手把他推开,鼻端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韩晓大惊失色,“你受伤了?!” 三十二 这算什么伤 “没事,都是别人的。”邢原坐起身,将她拽回怀里。 光线太暗,韩晓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车厢里的血腥味却浓到让她无法忽视。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腰,然后顺着腰部向上摸到了他的胸口——还好还好,指尖摸到的都是干爽的衣服。 再要向上摸时,手却被邢原按住。他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以的音量低声笑道:“别在这里挑逗我啊,有外人在呢。” “你……”韩晓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这个人为什么非要在她这么着急的时候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呢?韩晓甩开他的手,因为被他按住的时候,她的指尖已经触到了他外衣上的一丝黏腻。 韩晓的手微微有些发抖,邢原却满不在乎地抓住了她的手,在自己衣服上用力蹭了两下,“真没事,真要出血了也是旧伤裂开了。” 韩晓的手被他握着,心也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绞在了一起,竟是痛不可当。由着他将自己的手举到唇边细细亲吻,韩晓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邢原在她的指尖轻轻咬了两口,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说,你该不会是被我救美的英雄行为感动了吧?” 韩晓没有说话,身体却慢慢地靠过去,低着头蜷进了他的怀里。 “晓晓?”邢原的手在她背上拍了两拍,“这一次真的只是一点点擦伤,几乎都没有出血,完全不碍事的。你不会是又要哭吧?” 韩晓的手从他身侧伸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邢原气息一窒,默然良久,才心情复杂地收紧了手臂,回应她的拥抱——她所给予的第一个拥抱。 发梢还在滴水,韩晓靠着窗台,心不在焉地举着大毛巾擦头发。 真丝绣花的窗帘被她拉开了一道缝隙。窗外是精心修剪过的草坪,远处是可以俯瞰半个山谷的巨型游泳池,倒映着一池橘黄暖红的灯光,镜子似的流光溢彩。几幢别墅错落有致地分散在浓荫之间,已经接近午夜了,只有零星几幢还亮着灯。空气中悬浮着静谧的光晕,仿佛连灯光都染上了朦胧的睡意。 这里是T市郊外最有名的一处度假胜地,名叫冰峪沟,距离T市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是有钱人出来享受的地方。这里不但没有公交车,就连出租车都没有。韩晓来T市这么些年,也只在时尚杂志上看到过照片而已。 不知道邢原为什么会带她来这里,韩晓满心不安,欣赏美景的心情不免大打折扣。侧耳去听浴室里传来的模糊水声,韩晓情不自禁地想:他上一次的枪伤还没有了,洗澡……应该是挺费劲的吧? 韩晓用手指拨了拨半干的头发,低声叹了口气。 还是担心,但是有他在,心却变得安稳了。他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她能听到他制造出来的种种声音能闻到飘浮在空气里的烟草味道——醇厚,干爽,有淡淡的辛辣,就像他的人一样。最开始接触的时候,这味道总是刺激得人五脏六腑都难受,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可是时间久了,竟会不知不觉地上瘾,会在寂寞的时候无法离开。要戒掉的话,连身体都会感到疼痛…… 浴室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了,韩晓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带着潮湿的水汽的身体已经从背后贴了上来,轻手轻脚地将她环进了怀里。 “想什么呢”声音就在自己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朵,像被他点了一把火似的,韩晓知道她的脸一定又红了。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中间只隔着一层绒质的浴袍,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身体上纠结起伏的肌肉纹理。 如此的接近……几乎没有距离。 韩晓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迟疑地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低声喊他的名字:“邢原……”不是平时脆硬的语气,而是低柔绵软的调子,带着叹息一般修长的尾音,像被无意中拉长了的棉花糖。 邢原蓦地收紧了手臂,呼吸灼热地在她的后颈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过电一般的酥麻沿着后颈迅速爬遍了全身,韩晓有些站不住,几乎软倒在了他的怀里。邢原扳过她的身体捧着她的脸,没头没脑地吻了下去。眉梢、眼睑,鼻尖,嘴唇……每落下一次,就仿佛将一簇小小的火苗留在了她的皮肤上。 她无法躲避,也没有力气躲避,只能任凭他落下的火苗一寸一寸烧穿了皮肤,将血液引燃。 于是,身体里奔涌的全都是火。 邢原的舌尖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撬开了她的牙齿,她柔软的舌尖怯生生地欲拒还迎,宛如遭遇了最强劲的龙卷风,被卷住,被吸吮,瞬间便抽尽了理智。 邢原的手从她敞开的衣襟里滑了进去,顺着她的腰侧温柔地移动。 韩晓无力地扶着他的肩,感觉到他的嘴唇沿着脖颈一点一点地下滑到了胸前敏感的突起上,终于无法控制地呻吟出声,“邢原……” 邢原直起身,再一次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是最狂乱而深入的吻法,血液里蹿着火,将身体烧得滚烫。韩晓的后背是冰冷的玻璃窗,前面是他火热的身体。冰冷与火热,煎熬与欲望,让最轻微的触碰都变得无法忍耐。 邢原赤裸的皮肤上还沾着微微的水汽,绷带重新绑过,绕着肩头简简单单地绕了几圈。隔着这一层绷带,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望着那双燃烧着欲望的眼睛,韩晓觉得连那绷带都变成了他身上最性感的装饰,忍不住就想伸手去碰一碰。 邢原抓住了她的手,沿着自己的胸膛慢慢地下滑。韩晓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韩晓的呼吸随他一起变得急促,她无力抽回自己的手,只能顺着他的力上下滑动。 “晓晓……”邢原咬住了她的耳垂,气息灼热,“要不要?” 韩晓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压抑着欲望的声音喊出来时,会如此地动人。头脑短暂的清明里,竟有几分难以名状的感动。 “要不要?”邢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迭声地追问。 韩晓的手环在他的脖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丝质的床单凉滑如水,皮肤上不由自主地浮起浅浅的战栗。韩晓本能地收紧了双臂,将自己更紧地贴合在他的胸前。 他的身体强壮而健美,肌肉在熟麦色的皮肤下面起伏,线条流畅而优美。 他的身体是热的,热度从皮肤相贴合的地方传到了自己身上。韩晓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像一块被太阳晒过的巧克力,连喘息里都透着醇香的糯软。 头脑昏沉,可是昏沉里又透着清醒,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来自他的每一次触碰。韩晓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陌生的痛感闪电一般自身体的深处袭来,尖锐,然而一闪即逝,只留下一团模糊的钝痛,在两个人隐忍的喘息里一层一层地淡了下去。 邢原安抚式的亲吻重新变得热烈…… 令人迷醉的快感随着他越来越快速的律动如潮水般层层上涌,渐渐覆盖了疼痛。身体被打开,又重新拼凑,将全新的东西融入了骨血…… 在高潮袭来时灭顶般的欢愉里,韩晓清清楚楚地看到昨日的自己越行越远…… 睡意蒙眬中,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韩晓的额头上,温温软软的。 韩晓怕痒似的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拨拉,耳边却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韩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邢原一双黑湛湛的眼睛正俯视着她,满含笑意。 韩晓愣愣地看着他,脸突然红了。 邢原俯身在她的嘴唇上吻了吻,含糊不清地笑道:“干吗脸红啊?你应该主动过来亲亲我,然后跟我说:‘早安,达令。’” 韩晓瞪了他一眼。本来是没有睡醒的,但是被他这么一闹,睡意都跑了个一干二净,身体的知觉也开始——恢复。于是……昨夜的回忆也都一点一滴地回到了脑海里。 韩晓把脸埋进了枕头里,不敢看他,也不想让他发现自己正在想什么。 “啧啧,学鸵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邢原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低声笑道:“你以为你钻进枕头里我就下不了手啦?” “你个……下流胚!”韩晓没有动,埋进枕头里的脸却变得滚烫滚烫的。 邢原的手在她的背上滑来滑去,慢慢地又开始变得不老实了,“你看,你的后背都变成红的了……” 韩晓忍无可忍,抬起头恶有恶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老实点?也不怕伤口挣开了……” “这算什么伤?”邢原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肩膀上的绷带,笑眯眯地弯起了眼睛,“你是不是在心疼我呀?” 韩晓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绷带,“真的只是擦伤?” “那当然,人家可是神枪手。” “神枪手?”韩晓愣了一下,“神枪手怎么会只让你受擦伤?难道是说……” 邢原抱着她躺回了枕头上,懒洋洋地挑眉笑道:“你亲亲我,我就统统都告诉你。” 韩晓无可奈何地瞪着眼睛,僵持了片刻,还是很不甘心地凑过去,在他的嘴唇上匆匆印上了一个吻。正要抬头的时候,后脑勺却被他的大手按住,邢原的舌尖已经启开了她的嘴唇,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 他的吻总是带着夏天的太阳一般热辣辣的气息,眨眼之间,就把他们之间的空气卷了个一干二净。窒息般的唇舌纠缠,轻而易举就点燃了身体深处隐藏着的暗火。 她的脸颊通红,眼睛里却亮着最明媚的水色。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她是多么美丽,这是他一个人的飨宴——只是这样的想法,已足够让他全身所有的血都在瞬间升温。 “你是……我的。”邢原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嘴唇,“我一个人的。” 韩晓想要反驳他蛮不讲理的宣言,可是他的眼睛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尽情燃烧一样,如此绚丽,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韩晓挽住了他的脖子,把自己更紧密地送进了他的怀里…… 疼痛总是最先被唤醒,又最先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迷醉的海潮,无边无际。神智在漂浮,身体却已沉沦到了欲望的最深处…… 晨光透过窗帘,在他汗湿的身体周围勾勒出一圈淡淡的晕光。 这是韩晓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男性身体,高大而强壮,每一寸肌肉都宛如猎豹,充满了野性的魅力。就连那熟麦色的皮肤都仿佛散发着阳光般的热度,性感得无以复加。 韩晓靠在他的怀里,捉住他不老实的手轻轻咬了一口,“你说过,要统统告诉我的。” 邢原的手指在她的嘴唇上揉了两下,看到她的脸颊上又泛起了绯色,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真的说过吗?” “你……” “好,好,我告诉你。”邢原把她拽回了自己怀里,“来,咱们从头说吧。你想先知道什么?” 韩晓想了想,“你说的那个神枪手,是不是孟老三的那个助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啊……”邢原靠在枕头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别人都叫他‘军师’,也有人叫他‘左手’,千真万确是个神枪手。” “他被你买通了?”韩晓疑惑地望着他。 邢原好笑地摇了摇头,“怎么会!那样的人,除了信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他。” 韩晓不解,“信仰?什么意思?” 邢原有点头疼地蹙起了眉头,“这可是人家性命攸关的事,不能说得太详细。你只要知道这人身手了得就是了。他也不是大发善心要放我一条生路——这可是我用要命的信息跟他换来的。” 韩晓还是不懂,但既然邢原已经说了是性命攸关的事,她也不好再往下问了,“那他性命攸关的事,跟你有关系吗?” 邢原坚决地摇头,“没有!” 韩晓放心了。想了想,又问:“这里……到底安不安全?” 不甚了了 原一边拿手指绕着她的头发玩,一边笑得不以为然,“这里是于氏的产业,除非孟老三跟于氏彻底撕破脸,否则……”看了看韩晓紧张的神色,邢原转而笑道,“放心啦,这些事有我呢,你就不用操心了。” 韩晓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操心?我操心得着吗?我……”话刚说到这里,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响,韩晓张大了嘴愣了半天,然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满床找衣服。 “这是干吗?”邢原看着她惶急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晓晓,晓晓?你别是被什么东西突然附体了吧?” “你才附体呢!”韩晓一边忙着从被子底下往外拽衬衣,一边回过头来急匆匆地瞪了他一眼,“你这种纨绔子弟懂什么!我可是工人阶级,连着这么多天没上班,我肯定要挨骂。我的年终总评……我的年终奖金……我的……坏了坏了……” 邢原一把将她捞回怀里,神色间颇有些痛心疾首,“才刚死里逃生,就开始惦记你那点奖金?晓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还有我妈……”韩晓抱着脑袋钻进了他怀里,“我老妈肯定急疯了……还有我的伏特加……快!手机借我用用……” 邢原抓住她的手就咬了一口,“我早就过,你就是个超大号的傻大姐!这些事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馊了。我早给你打好掩护了……笨女人!” “啊?”韩晓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完全忘记了要追究被他咬手的事,“你给我打掩护了?我妈那里还有单位那里都打掩护啦?你怎么做的?” 邢原斜了她一眼,笑得很是无赖,“来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 韩晓眼巴巴地等来了这么一句要命的话,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我拜托你出点新鲜的幺蛾子好不好?就这么一句话,说了不止一遍了吧?你不腻歪吗?” 邢原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还好,暂时还没腻。” 韩晓瞪着他,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 邢原终于大笑出声,“你自己想想啊,当然是我跟到孟老三家之前跟他们说的了。我说带你去复查身体在刘总那边也是这么说的。至于伏特加,有咱妈给养着呢,饿不死。” 韩晓白了他一眼,“我妈没说什么?” 邢原瞟了她一眼,笑容意味深长,“说了。不过,至于说什么…… 我可真不能告诉你了。” “邢原!”韩晓的头发又根根直立了起来。 “别生气别生气,”邢原笑着将咋了毛的韩晓拉回怀里慢慢安抚,“来,让我替你计划计划等一会儿吃什么早餐好。西式的?这里最有名的是意大利奶酪蛋卷配法式多士,要不要尝尝?不要?你确定?中式的啊,中式的我记得有生滚粥和蛋蒸饭……” 韩晓的毛毛理顺了,火气也就没那么大了。听着他絮絮叨叨地介绍冰峪沟的招牌美食,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来,“你家的……于洋呢?” 邢原收住了话头,冷哼了一声,“她?剁成馅儿包包子了。” “邢原,”韩晓无奈,“求你了,你就正经一分钟行不行?” “行!”邢原捏着她的下巴,笑容璀璨,“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正经一分半钟。” 韩晓瞪了他一眼,“于洋……带出来了吧?” 邢原嗯了一声,眼神略显黯淡,“这臭丫头这次玩得过了火,就算我放过了她,家里面还有一队刀斧手排除等着她呢。被剁成馅儿包包子,那还真是便宜她了!” 抬眼看到韩晓的满脸担忧,邢原若无其事地替她披上了衬衣,“不说她了。过来,让为夫好好地服侍服侍你。” 三十三 克瑞丝 这是一年之中最完美的天气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头顶的天空蓝得像宝石,连阳光都比别处耀眼。跳入眼中的所有色彩都呈现出最纯粹的颜色——透蓝的天,深深浅浅的绿树,冰蓝色的泳池……这样干净纯粹的颜色,在韩晓的记忆中只有童年时在乡下才见过。就连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富含更多的氧,呼吸之间有种身体内部被洗刷似的通透。 可惜的是,如此静谧的景色,只消一支小小的钢笔就被全盘打破了。 韩晓只看到于洋手忙脚乱地向旁边躲开,然后那支钢笔就紧控着她的脸飞了出去,无声无息地掉进了身后的泳池里。 于洋躲闪的样子很是狼狈,三四寸高的高跟鞋几乎崴了她的脚。但她又不敢跟邢原叫板,只能抬起头,恶狠狠地冲着远处看热闹的韩晓丢了两记眼刀。 韩晓抱着大杯的奶茶无所谓地笑,心想:这丫头够傻的。都这个份儿上了,自身难保,还顾着跟自己翻白眼…… 邢原的脸上并没有多么狰狞的表情,只是盯着她的时候,眼神冷冰冰的。于洋在这样的注视下缩小再缩小,简直恨不能把自己缩到椅子下面去,表情委屈得简直要哭出来了似的。 韩晓看得出她的表情里有做戏的成分,于是越发觉得于洋像个竭力装聪明的傻孩子。傻孩子做了错事,总是会夸大自己的委屈,妄想用这样的小伎俩来逃避惩罚。 韩晓摇了摇头,脑海里闪过于洋在餐厅门口趾高气扬地打自己耳光的样子。 在韩晓的观念里,像于洋这么任性的孩子,即使犯了错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接受惩罚吧?想到这里的时候,韩晓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几乎要把人灼穿的视线。 诧异地挑眉望过去,于洋正不躲不闪地瞪视着她,眼里的恨意一览无余。 韩晓不由自主地有点发蒙。再去看邢原,他的脸果然比刚才更黑。难道说……他已经查出来自己和罗青枫被孟老三请去做客的事,是于洋在背后搞的鬼? 韩晓正在暗自疑惑,于洋却收回了视线,冲着邢原声嘶力竭地大喊了起来,一副激动的样子,甚至还不怕死地冲着邢原比画了一下拳头,而邢原的声调也不自觉地升高。 他们说的不知是哪一国的语言,韩晓一个字也听不懂。正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一幕在花园里现场直播的家庭伦理剧,女主角的手里却十分突兀地多出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件精巧得宛如艺术品的东西。银白色的冷金属,手柄上花纹繁复,镶嵌的红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妖异得宛如血滴。 然而它确确实实是一把枪,而且,这把枪的枪口正直直地指着她对面的男人。 仿佛一桶冷水当头浇下似的,韩晓全身的血都在瞬间冷透了。无意识地重重咬住自己的嘴唇,她被口腔中淡淡晕开的血腥味暂时地唤醒了神志。 她紧张地望向邢原。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开始时的动作,仿佛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但是那双黑色的眼瞳里却已经旋起了暴风,翻卷着层层阴云。 韩晓看到他的视线扫了过来,轻轻地朝她身后挑了挑眉。 那是在示意她悄悄躲起来吗?韩晓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奶茶的杯子,心里模糊地想:她躲起来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时间突然就变慢了,仿佛每一秒钟都被拉成了两秒,三秒,乃至更长。 韩晓听到耳边有液体在汩汩流动,混合着扑通扑通的激烈跳动。这些诡异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却在她的周围硬生生围出来一个透明而坚硬的空壳,让她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她看到于洋眼里混合了痛恨和慌乱,她看到她的睫毛在不停地抖,连带着身体也在微微地抖。离得那么远,韩晓居然看得清清楚楚。 邢原一动不动地回望着于洋,最初的心痛已经沉淀下去,他的眼睛里依然一片沉寂。韩晓看到他的视线又滑了过来,向着她的身后无声地示意。 无声的动作,缓慢得让人惊讶。 一声尖叫,宛如锋利的刀,在下一个瞬间突兀地划开了韩晓周围虚幻的硬壳。 所有的声音又都飞快地回来了——远处山涧里的水声,山风扑过松林的低啸,不远处的两个人房间压低了声音的唇枪舌剑……以及这一切之上的,那一声格外刺耳的尖叫。 那是韩晓的尖叫。 她拼了命似的尖叫着,却没有看那把枪,也没有看拿枪的女人,而是……看着邢原。 韩晓其实没有那么大的肺活量,于是自己都被这一声尖叫震到满眼发黑。 而那个眼神痛恨而慌乱的持枪人则被她突如其来的惨叫乱了心神,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她的方向。 不得不说一声谢天谢地,韩晓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也不过如此了。 韩晓虚脱一般捧着脑袋坐倒在草地上。透过眼前的一团黑雾,她看到邢原的拳头飞快地抡了过去,然后,那把银色的手枪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银光,咕咚一声掉进了泳池里。下一秒,持枪的女人也沿着相同的轨迹飞进了泳池,溅起了半人高的一片水花。 直到这时,隐身在暗处的保镖们才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忙着捞人捞枪。 韩晓抱着脑袋坐在草地上,眼前的黑雾散开了一些,耳边却仍然嗡嗡直响,全身上下都虚脱了似的无力。 邢原走过来,想要拉她起来,韩晓软手软脚地靠了过去,却死活不肯起身。 邢原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将她的脑袋按进了自己怀里,沉默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韩晓抱着他的胳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好像刚才一拳打飞了手枪的人不是邢原而是她似的。 “头晕……”韩晓闭着眼睛嘟囔,“眼也花……” 邢原的手从她的膝弯里伸了过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一直走进别墅的门厅,才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什么?”韩晓愣了一下,立刻睁开了眼,“什么对不起?” 邢原的唇角向上挑着,却是一个暗含嘲讽的笑容。他看了看怀里的韩晓,目光复杂,“灿什么,大概是有点后怕吧。” 韩晓往他怀里缩了缩,“嗯,我也有点后怕。你们家的人是不是都有暴力倾向啊?” 邢原没有说话。 韩晓抬起头捏了捏他的下巴,“不回答,那就是有喽?” 邢原收紧了双臂,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往你那边看的时候,我的心中都停了。她抖手抖脚的,那把枪万一朝着你……” 韩晓有点发愣。他是在后怕这个? “对不起,”邢原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颤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呸!你对不起我的事多了去了,又不差这一个。”韩晓的眼睛里火苗般蹿上来一丝潮红,又飞快地压了下去,用力推开了他的脑袋,恶狠狠地说道,“别以为装装可怜我就跟你一笑泯恩仇了……” 邢原愣愣地看着她,眼里的光慢慢地软了下来,“你喊起来,嗓门还真大。” 韩晓笑了笑,大概又想起了刚才的惊魂一幕,眼神也随之黯淡下去,“她不是你表妹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邢原哼了一声,“那死丫头就是认准了我不敢拿她怎么办才敢跟我这么嚣张的。” 韩晓担忧地问:“那……会不会有下次?” 邢原还没有回答,就听楼梯上一个男人的声音懒洋洋地笑道:“这可不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是不是啊,邢总?” 意想不到的人正站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敲打着木质的扶手,眉开眼笑的样子,活像一个性格温和的中学老师。 在他的身后,陆显峰叼着一根烟吊儿郎当地靠墙站着,眉目阴沉。他的手搭在腰带上,而腰事上则挂着一把PSS微声手枪。他没看孟恒宇也没看邢原和韩晓,平淡的目光随着袅袅上升的烟雾百无聊赖地一路盘旋向上。 邢原放下了怀里的韩晓,目光淡淡地扫过陆显峰,落回孟恒宇的脸上,“不知道三哥会来,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失礼了。” 孟恒宇又笑了,“咱们不是外人,客气什么。洋洋呢?我是来接她回去的。我孟家的人,成天不着家可不成。” 邢原客气地笑了笑,“她的事,就不用三哥操心了。” “那怎么行?”孟恒宇挑眉笑了,“昨天你们走得太匆忙,我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呢——我和洋洋就要结婚了。” 邢原面色一僵。 “真是可惜啊。三十岁之前不可以随意动用自己的股份,不过……结婚了就不一样了。这一点邢总也是知道的,对吧?”孟恒宇没有放过他脸上的细微变化,微微眯起眼,露出一个别有党章的笑容来,“这一次我们可真的要成为亲戚了——不是因为克瑞丝,而是因为于洋。” 没有人接话,门厅里的空气沉闷而黏滞。 韩晓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她正靠在邢原的身侧,听到“克瑞丝”三个字的时候,他眼里骤然黯沉下来的一幕,她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她莫名地开始心慌。 彼此依偎的两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邢原的下一次呼吸,绵长而艰涩,仿佛那一丝气体穿过了压叠在上的层层巨石,好不容易才从喉间蹿了出来。 “原来葬礼上的那个人……是你。”异常生硬的语调,完全不同于在别墅里和孟恒宇周旋时冷静的腔调。 孟恒宇哈的一声笑了起来,眼里却是一片冰冷,“才想起来?也是,你连克瑞丝都不知道忘得有多干净,就更别提我这个拐弯亲戚了。邢原,我可是日日夜夜都惦记着你呢。”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冰冷的眼眸里渐渐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厌恶,痛恨,以及不加掩饰的鄙夷。“哦,抱歉,我又冤枉你了。虽然你在她面前一直像个禽兽,不过你应该没有忘记她,或者说,忘记你自己做的那些亏心事吧?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白安妮,也不会有在座的这位小韩工了……” 他的话韩晓一句也听不懂,可她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激烈跳动起来,扑通扑通,震得脑子都嗡嗡直响。 孟恒宇走下楼梯,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冲着邢原就甩了过来,“我一直怕你想不起来谁是克瑞丝,真的。像你这种衣冠禽兽,恐怕裤子的拉链还没拉上,就已经把人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我特意给你带来了克瑞丝的照片,帮你找回关于你未婚妻的一点记忆。” 那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在空中打着旋飘了两圈,歪歪斜斜地擦过邢原的脸颊落在了地板上。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正盘膝坐在草地上,怀里抱着两只漂亮的猎犬。她仰着脸,冲着镜头明媚地微笑。 一眼看到她的脸,韩晓的头皮针似的一麻,整个人都木了。 如果给照片上的女人换一件白色外套,她会以为那是几年前的白安妮;如果洗掉她脸上的淡妆,再换上橘红色的连身工作服,她会以为那是几年前的自己…… 麻木的感觉顺着头皮一点一点蔓延开来,刹那间,韩晓心如死灰。 有人在说话,可那些声音传到耳朵里,都变成了嗡嗡的轰响,韩晓什么也听不清。这些含混的声音使她脑仁生疼——不对,不是头疼……可是,到底是哪里疼呢? 韩晓分不清了。 有人在摇晃她的肩膀,视线都要被他摇散了。韩晓好不容易才把涣散的焦距对在一起,却发现摇晃她的人是邢原。 他满脸焦虑的样子……是在看谁? “你在看谁?”韩晓没想到这个问题自己真的问出了口,忍不住就想笑。那是她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笑容,唇角弯着好看的弧度,眼神却是冷的,“原来白安妮才是你的活动照片……那我更是什么都不能算了。是吧,邢原?” 抓在她肩上的手很用力地收缩,邢原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孟恒宇的声音再一次插了进来,带着恶意的笑,每一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克瑞丝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还相信你会去找她呢,你他妈的还真够狠。那时候你到底在干吗?啊?抱着哪个小妞风流快活呢?连救她命的时间都没有?” 韩晓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孟恒宇说的话她不懂,可邢原的神色她懂。他在对谁满含歉疚?对自己,还是对那个正版的未婚妻? “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盘算要怎么了结你了。你以为我一直以来要的是于氏?”孟老三鄙夷地望着邢原,“不,不,我从来就不想要什么劳什子于氏。我一开始是要把你从于氏赶出去,让你走投无路,也像克瑞丝一样从桥上自己跳下去!可是于洋说这不可能,你们家庭里的那帮老家伙都中间你得很呢。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多的耐心陪你玩下去了。邢原,我最近总是梦见克瑞丝……所以我决定送你下去,亲自跟她解释解释。” 这些话轻飘飘地钻进韩晓的耳朵里,又轻飘飘地不知消散到了哪里去。她好像在听,又好像没有听。眼前就只剩下了一双燃烧着痛苦的眼睛,可是他眼里的痛苦到底是为谁而来?韩晓不能想,一想心里就针扎似的疼。 她和他之间曾经那么近,近得几乎没有距离,却原来……都是她自己的错觉。她认识的仍然只是一件衣裳,揭开那件外衣,真正的邢原对她而言仍然是一个陌生人,她连他心里想的是谁都不知道。 那么,当他拥抱着自己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他半眯着眼睛吻她的时候,想的又是谁?他唤磁卡她的名字温柔地进入她的身体时,想的又是谁?当他带着迷乱的神色紧紧地拥抱她,在灵魂里和他真正融而为一的……又是谁? 韩晓不顾一切地甩开了他的手。 邢原望着自己被甩掉的手,神情惊讶而痛苦,“晓晓……” “请你……”韩晓脸色惨白,“请你不要喊我的名字。” 她忽然想起从认识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喜欢”或者是“爱”。 真的从来没有说过,一次也没有。即使是在昨夜的放纵里,当他将她紧拥在怀里,娴熟地挑起了她深藏的欲望时,也只是问她一句“要不要”。 要不要? 舌尖的味道又咸又涩,韩晓还没有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了满脸。为什么她总像一个要饭的孩子一样,跟在别人的背后,期待一点点温情的施舍? 为什么她的爱,总是这么地……卑微? 三十四 那就相信我 高跟鞋敲碎了一室的沉寂。 孟恒宇冲着门边伸出手,笑得志得意满,“来,一起来验收我们的收获吧。” 邢原的目光也终于被突然出现的人吸引了视线,“洋洋?” 于洋望着邢原,一步一步走到了孟恒宇的身边。她对那只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孟恒宇也并不在意,泰然自若地收回了手,似笑非笑地说道:“邢原,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让我打人我就去打人,让我砸人家画廊我就去砸人家画廊了吧?你看,我这些愚蠢到了极点的举动,到底还是逼出了你这只老狐狸,不是吗?” 邢原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于洋,淡淡地问道:“为什么?” 于洋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不是聪明得很吗?家里那些老家伙不是都夸你精明能干吗?你自己猜啊。” 邢原眼里闪过一抹极亮的光,“为了于氏?” 于洋哼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邢原望着她,不动声色地将韩晓拉到了背后,“我早就说过,等你三十岁的时候,我会把于氏还给你。” 韩晓想甩掉他的手,用力甩了一下却没有挣开。感觉到指尖熟悉的温度,心中酸涩难当。 于洋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在韩晓的身上晃了一圈,又转回到邢原脸上,“三十岁?我怕我活不了那么久。” 邢原的脸色变了,“你不信我?” “岂敢,”于洋哼了一声,“我就是不信你那个老爹,也不敢不信你啊,表哥。不过,天底下的人,谁不知道他的股份是贴在你身上的?” 邢原握着韩晓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我在接任的时候就已经说过……” “你说过又有什么用?”于洋冷冰冰地抱紧了双臂,“那帮老家伙的眼睛里除了你还能再看到谁?我居然动了你……这要是传到他们耳朵里那还了得?我想来想去,觉得咱们俩只能回去一个。你说呢,表哥?” 邢原望着她,神色淡然,眼中却是越来越深沉的一抹浓黑,“就为了抢回于氏的控制权,你就不得不借助这个人的力量;要借助这个人的力量,你就不得不把自己的所有双手奉上,连青枫也不得不放弃……洋洋,你真的认为值得?” 于洋的视线条件反射一般扫向了韩晓,却被邢原的身体挡住,忍不住冷笑,“值不值得,跟你有什么关系?” “好,”邢原很干脆地点了点头,转头望向孟恒宇,“既然三哥捉这个女人是为了要引我出来,那她现在就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剩下的,是咱们三个人的矛盾,我希望可以放她离开。” “不行!”于洋一口回绝。 邢原没有理她,目光紧盯着孟恒宇。孟恒宇则蹙着眉头,陷入沉思。 “她并不是我的什么人,所以……和这些事完全没有关系,”邢原紧紧攥着韩晓的手,紧得几乎要把她的手指捏断,“她不会在外面乱说什么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韩晓咬着嘴唇,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不好办啊,”孟恒宇揉了揉下巴,唇边挑起一抹讥诮的冷笑,“我费了那么心思才把你这只老狐狸收进网里,换了是你,你会不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就留下什么把柄呢?你也知道,斩草不除根,这不是我的风格……” “三哥,”邢原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微微发颤,“你看看她的脸,你好好看看她的脸!我不相信你可以看着她死在你面前。” 邢原向旁边错开一步,让孟恒宇的视线毫无预兆地跌在了韩晓泪水斑驳的脸上。 孟恒宇的目光霍地一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让她走,”邢原死命地握着韩晓的手,用一种仿佛要将她融进自己骨血里似的力气,声音却沉静如水,“三哥一定知道,我身上有两把GLOCK,从不离身。今天很不巧,两把枪的弹夹都是满的。我的枪法虽然比不了军师,但是这么近的距离,军师能不能胜了我……那就谁也不好说了……”他瞟了一眼楼梯上略显诧异的陆显峰,目光一转,又回到孟恒宇脸上,“我想拿这两把枪,换三哥一次高抬贵手的机会。” 韩晓再也忍耐不住,一脚踢在邢原的腿上,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谁要你做好人?谁用你们高抬贵手?一群王八蛋!” 她的脸色苍白,五官都因愤怒而皱成了一团。泪湿的脸上黏着凌乱的碎发,望向孟恒宇时,目光中竟有几分疯了似的凄厉,“我要是克瑞丝,我要是有你这么卑鄙无耻的浑蛋亲戚,我要是认识你这么卑鄙无耻的浑蛋男人,我会巴不得去死!” 孟恒宇的身体晃了两晃,眉目之间一片恍惚。 邢原大惊失色,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她的嘴,却被韩晓重重一口咬在了虎口上,疼得直吸气。 她死命地咬着他的手,没有一丝一毫要放松的意思。邢原眼也不眨地任由她发狠,眼里的惊诧慢慢地都变成了眼底化不开的疼惜,柔软,和悲伤。 一丝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于是,沉睡在意识最深处的冰冷也慢慢地翻卷上来,一丝一丝浇灭了韩晓满心的暴怒。 怒气退了下去,苍凉的感觉再一次席卷而来。韩晓觉得心都被掏空了似的,抬起的双眼里一片空茫。 这个人是邢原,是这个世界上离她最近也最远的人…… 有些事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然后……这些她不知道的事横在了他们之间,成了一根不知该怎么拔出去的尖刺,在镊子还没有夹上去的时候,就已经痛彻心扉了。 “邢原,”韩晓哽咽道,“你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浑蛋……” 邢原的眼神变幻莫测。 韩晓终于哭出了声,“……可是,我爱你。” 邢原的眼里像是落进了一粒火星,轰的一声,便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他不顾一切地俯下身,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她的脸上全是眼泪,连唇齿之间的味道都是咸涩的……邢原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嘴唇,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本来就幽黑的眼睛此时此刻像极了夜晚的天空,背景是浓得化不开的幽黑,幽黑之上,蒸腾着一片还未来得及散尽的火烧云,明亮到了极致,绚丽到了极致。 然后他用口型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一字一字的语速,让韩晓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每一个字都落进了她的心底,在那里砸出了深深的烙印。 再转身的时候,邢原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黑色的手枪。他看也不看地将它扔在了孟恒宇的脚边,“送她出去,我给你另一把。” 孟恒宇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好。” 邢原紧绷的肩膀骤然一松,“那就请这个人送她出去。不怕三哥笑话,别的人我信不过。”他抬手指的是吊儿郎当地靠在楼梯上的陆显峰。 孟恒宇没有出声,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韩晓无声哭泣的脸。 陆显峰挑眉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孟恒宇,一言不发地走下楼梯,抓住韩晓的胳膊就往外走。邢原的手本能地一紧,又连忙松开,韩晓却反手握住了他。她的眼里全是眼泪,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尽管他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邢原我恨你,”韩晓哽咽,“我从来都没有恨过谁,可是我真的恨你。” 邢原用空着的那只手替她擦了擦眼泪,但她的眼泪太急,汹涌如潮,邢原满手濡湿,她却依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邢原理了理她乱蓬蓬的头发,抬眼冲陆显峰微微一笑,“军师,拜托了。” 陆显峰撇了撇嘴角,一言不发地拖着韩晓往外走。韩晓挣扎不过,转身冲邢原哭喊出声,“邢原!” 可是陆显峰走得很快,哭喊声很快就被隔绝在了门外。 邢原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眉眼之间已是一抹淡然的从容,“好了。关于克瑞丝,关于于氏,我们现在一笔一笔地算账好了。” 依然是秋季里明媚的艳阳天,风轻云淡。 可是隔着一层眼泪,所有那些深浓浅淡、姹紫嫣红都被涂抹在了一起,变成一团混沌。感官也随之变得迟钝,迟钝到……除了悲伤,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邢原…… 天杀的邢原,又在晃了她一道儿之后,将自己干干脆脆地推了出去。这算什么呢?这些装模作样的举动,这些看似勇敢实则愚蠢的举动,还有那两把能救命的CLOCK——她无法想象没有了枪的邢原该怎么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拿他的命换来的这个离开的机会,让她拿什么来还?而她,一向感觉迟钝的她,半辈子的眼泪加起来都比不过在他面前流得多……他又该怎么来还? 陆显峰终于忍无可忍,“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能哭?” 韩晓依然哭个不停。 陆显峰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停着一辆车,我会把你送到公路上。听着,我只能送你到公路。然后我看着你走,或者你可以搭车回市区。不过,你不许停,停了的话我会开枪。你最好老实一点,我猜邢原一定告诉过你,我五岁开始玩枪,闭着眼打靶都不会打偏。” 韩晓木然地望着脚下,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陆显央行正想再吓唬她几句,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随即,一阵闷雷似的轰响自身后传来。 韩晓连忙扶住了身边的树干,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台风”、“地震”一类的字眼。手忙脚乱中,她抬头看到陆显峰眼中一片无法言喻的震骇,脑海里才轰的一声清醒了过来。 不是地震——怎么会是地震呢,那明明就是…… 韩晓转回身,看着黑浓的烟雾自树林的背后团团升起,疯了似的拔腿就往山下跑。可是刚刚跑出几步,手臂便给人用力抓住,随即颈后一痛,身体立刻软倒在了草地上。 在失去意识之前,韩晓模模糊糊地听到了陆显峰的声音叹息般地说道:“抱歉,他交代过的……” 他交代过的话,别人就一定要做到吗? 那么他答应别人的话,是不是也要全部做到呢? 韩晓在一团昏黑中,再一次看到了邢原的眼睛。 邢原的眼睛带着魔力,当他凝视一个人的时候,眼里会流露出一种特别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的眼里都不存在了似的专注。 他的目光也因此带着某种奇妙的质感,当他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时,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放进了这样的一双眼睛里……那是韩晓所见过的,最最漂亮的一双眼睛。 然后,他用口型慢慢地说了一句话。一字一字的语速,令每一个字都有充足的时间落进她的心底去,在那里砸出最深的印记。 “……那就相信我。” 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蹭着她的脸,柔软,带着温热的气息。 韩晓一睁眼就看到了伏特加那一对宝石亮晶晶的眼睛。它正卧在枕头边,一下一下地舔她的脸,看到她醒来,立刻兴奋地摇起了尾巴。 头顶是卧房的天窗,天窗外是灰蓝色的天空——竟然真的是自己的家。 韩晓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伏特加被她突兀的举动惊得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地在床单上打了个滚儿,委委屈屈地开始哼唧。 是自己家,没有错。窗帘还垂着,透过薄薄的窗纱,午后的阳光悬浮在空气里,如同一团柔和的光雾。 满室静谧。 房间里没有人,通往厨房的拉门关着,里面传出轻微的水声。 韩晓头晕目眩地躺了回去,眼角扫过床头柜上的电子钟,不觉又是一惊:时间……竟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三天……会有多少变故在她的昏睡中已然发生了呢? 韩晓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脚还没有塞进拖鞋,厨房的拉门就拉开了,出来的人是郭蓉蓉。 韩晓一愣。 郭蓉蓉拍着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祖宗,你可醒了!” 韩晓愣愣地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郭蓉蓉接了一杯水,端过来递给她,“阿姨守了你两天,被我赶回去睡觉了。叔叔出去买菜了。大夫来过了,说你服用了镇静剂,醒来之后会有点难受,要好好休息。”小心翼翼地瞟了她一眼,郭蓉蓉又说,“罗青枫上午在这儿,后来画廊里有事,就先回去了。他说晚上再来看你。” 端着水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韩晓低着头应了一声,又问:“谁送我回来的?” “不认识。”郭蓉蓉摇了摇头,“放下你就走了。他说是你的朋友,还给你留下了这个……”说着从床头柜里翻了翻,抽出来一张便笺,“喏,就是这个。” 纸条上的字很大,转折时笔画刚硬有力,很潦草地写着“抱歉”两个字。右下角应该署名的地方画了一把手枪。 “别的什么也没说?”韩晓心头骤然间惊怒交加,“就这两个字?” 郭蓉蓉吃了一惊,连忙点头,“他说还有事,要赶时间的……” “陆显峰……”韩晓咬牙切齿。 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他难道猜不出自己会担心别墅里发生的事?还是说……送自己回来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跟邢原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而邢原,居然也放心把自己交给他…… 邢原…… 韩晓一把抓住了郭蓉蓉的手,“有没有人找过我?” 郭蓉蓉诧异地摇头。 韩晓还要问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还留在别墅里,即使有人找自己,又该怎么找? 韩晓跳了起来,抓起外套就要往外跑。 “你干吗?”郭蓉蓉一把抓住了她,“你这才醒的人要往哪里跑啊?不要命啦?你看看……摔倒在这里又得我来扶你……” 三十五 我从来没有那么真实地生活过 打车赶到冰峪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韩晓的身体依然虚弱。流质的食物实在无法给她的身体提供也此刻所急需的能量,还没有进山,韩晓已经开始头晕眼花了。 出租车司机是一位年轻人,面对两位年轻女士,自然变得格外话多,“……往年这时候好些人跑到冰峪沟看枫叶。不过你们来得不巧,正赶上度假村关闭。据说出什么事故了,半个山都封了……” 韩晓一下子睁开了眼,“什么事故?” 出租车司机摇了摇头,“听说是煤气泄漏,爆炸了。市里都派人下来检查了。” “真的假的?”郭蓉蓉狐疑地看看他,再看看神情诡异的韩晓,“新闻里没有报过啊……” “咳,”司机故作老成地叹气,“秘密处理了呗。我昨天还送了一个记者过来,结果来了才知道工作人员都撤了,只留下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子看大门,啥内幕消息也没问出来……” 郭蓉蓉随声附和,一转头却看见韩晓半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她闹不明白,韩晓为什么才醒过来就要死要活地往这里跑。而且看她的神气,似乎跟这里的事故有什么关系…… 郭蓉蓉有点郁闷。她被单位派去外地培训了两个月,怎么一回事,什么事都变得莫名其妙了呢? 郭蓉蓉郁闷的时候话就特别多,可是不论她说什么,韩晓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郭蓉蓉被被惹火了,正要发作的时候,出租车停了。 司机指了指路边的警示牌,很抱歉地冲两位女士笑,“没法子,车不能进去,我只能在这里等你们了。” 韩晓神情恍惚地下了车。 郭蓉蓉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纵然满腹怨气,也只能统统先压下去,心里却忍不住暗自揣测:别是她睡的时间太长,睡坏了脑子吧? 度假村果然封了。韩晓拉着郭蓉蓉绕道去了后山,顺着后山的小路潜进了度假村——这还是当日陆显峰带她离开时走过的路线。经过自己被砍倒的地点时,韩晓甚至还记得陆显峰一记掌刀下来时,后颈上那种突然袭来的疼痛。 被迫关闭的度假村果然只有门房的值班室里留了人,连保洁人员也都撤掉了,自然也就没有人定时地出来做打扫。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小径上就落了一层厚厚的枯叶,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在这样空荡荡的地方,一点点声音都会被放得很大,她们的脚步声听起来也就格外刺耳。 明知道已经过去四天了,即使发生过什么也早就无迹可寻了。可韩晓的梦断在这里,寻找的脚步也只能从这里开始。 郭蓉蓉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一边走一边还得提防被人发现,仍免不了东张西望地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绕过游泳池,冷不防韩晓停住了脚步。郭蓉蓉没有收住脚,一头撞了上去。再抬头时,见韩晓紧盯着前方,一张脸已经变得雪也似的白。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隔着宽大的游泳池,一座坍塌了的别墅就这么突兀地撞进了郭蓉蓉的视野。 仿佛经过了一场最精密的爆破,整座别墅竟然坍塌得无比彻底。 能倒的地方都倒了,只剩下南面的半边残墙直指天空,宛如废墟里伸出来的一段焦黑的残肢。能烧的东西也都烧光了,视野之内,只剩下一堆黑糊糊的废墟。它本来的面貌,是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来了。 不知怎么,韩晓印象中有关这所房子的那些模糊片段,在面对这一片废墟的时候,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思绪穿过敞开的大门,再一次看到了铺在门厅地板上的暗色的羊毛地毯,看到了客厅里洛可可风格的壁炉,还有壁炉上方那一对造型华丽的有些过分的锡质烛台…… 韩晓闭上眼,放任自己顺着记忆中的木质楼梯一路向上。 二楼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油画,色彩明丽的画面宛如晨雾一般,从自己的脑海里缓缓飘过。 穿过走廊,推开最里间那扇厚重的木门,韩晓又一次看见了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和夜色中随风翻飞的窗纱。 帘开处,满室星光。 最最迷人的夜…… 她看见自己斜靠在窗边,若有所待。那个时候,身后的浴室里水声还在哗哗地响,他就在那里。而所有的那些美好和伤害,都还没有来得及上演…… 韩晓把脸扭到一边,眼中无法控制地漫起了潮意。 郭蓉蓉诧异莫名,却不知从哪里问起才好,只能静静地等在一边,任由韩晓站在那里默默流泪。 一直到走出了度假村,郭蓉蓉才低声地问她:“晓晓,你到底……在找什么啊?” 韩晓远远地望着掩映在一片迷离秋色中的废墟,眼神温柔而悲伤,“我要找一个人,他欠了我很多很多债……” “呃?欠债?”郭蓉蓉一头雾水,“难道说……那个人跑了?” 韩晓黯然摇头,“我不知道。我得好好找找。我怕的是会很难找,很难找……” 郭蓉蓉开始犯愁,“就你这小性格,还想着去讨债啊……” 韩晓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咬紧了牙关,用力地点头。 “讨债那可是个技术活儿……”郭蓉蓉瞥了她一眼,继续摇头叹气,“人不是都跑了?世界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这得讨到啥时候啊?” “我不知道。”韩晓望着她见了鬼似的眼神,无声地苦笑,“不过我想……总不会又是一个十年吧……” 从冰峪沟回来,韩晓就跑去买了手机,又特意跑去通讯服务大厅要回了自己原来的手机号码。再然后,就是打印两个多月以来所有的电话记录。 这是韩晓第一次查询自己的电话记录。她的手机号虽然要了回来,但存在旧手机里的大部分电话号码却已经丢失,于是,许多号码理所当然地难以分辨了。 韩晓又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那八百年没用过的电话号码本。经过一个晚上的剔除与分辨,终于筛选出七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地打过去,除了关机,就是无人接听。最意外的收获,反而是联系到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刘秘书。 电话里,刘秘书也松了一口气,说正好有事要找她,想跟她约个见面的时间。 韩晓向他打听邢原的消息,刘秘书却说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邢原,有什么指示都是电话联系的。 韩晓倍感失望,尽管这个解释她一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两个人约好的时间是三天之后。因为第二天一早,韩晓还要赶着去另外一个可能会有消息的地方。 不管有多大的可能性,她总得去看一看的。 夏日的浓荫已经变成了深深浅浅的棕黄橙红,修剪整齐的草坪也泛起了一层丝绒般的暖黄色。除此之外,愉园还是老样子。 当然,这个“老样子”指的是走进大门之后的感觉,不包括从外面端详愉园时产生的那种陌生而怪异的违和感——上一次韩晓是睡着进来,头也不回地走掉的。那时候的她,不但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心情去仔细端详这座高级“牢狱”的外表。 穿过草坪,韩晓仰着头细细打量着庭院深处那座她曾经生活了一个月的灰色建筑。 不得不承认,它的外表是流畅而优雅的。甚至,里里外外的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到几近完美,却丝毫不显张扬。它的美是内敛的,需要细细品味的。 伏特加显然也记得这个地方,哼哼唧唧地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就摇着尾巴不知跑到哪里撒欢去了。 门房值班的是七伯,韩晓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曾经见过他。话不多,很憨厚的一个人,只说没有人回来过,除此之外,问什么都是“不知道”。 韩晓无奈,只能央求他让自己进去看看。 这个要求七伯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也许是因为她在这里住的时间长,而邢原对她的态度也跟旁人不同吧。 韩晓顾不上去推测他为什么会如此痛快地答应自己,就三步并作两步地顺着楼梯跑上了二楼。 韩晓住在这里的时间虽然不短,但进邢原的房间还是第一次——尽管他就住在自己曾经的卧房的隔壁。 格局一致的房间,布置却完全不同。家具是黑色的,配着金属蓝的暗纹壁纸,连空气里都透着淡漠的气息,冷冰冰的。 床头柜上有烟盒和打火机,床上的枕头下面还压着一本书。韩晓拿出来翻了翻,那是一本德语书,她一个单词也看不懂。 衣橱里挂着他的西装衬衫,粗粗一眼看过去,除了黑色就是灰色白色。韩晓忽然就想起了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西装是男人的盔甲。 那么,这一满橱的盔甲……韩晓不自觉地想:难道这里是他的休息室?他从战场上爬下来喘口气,然后套上盔甲,继续爬出去为于氏战斗? 一想起于洋站在孟恒宇身边冷笑的样子,韩晓就替邢原倍感不值。 “真不值。”韩晓靠在书桌边,望着相框里的男人无声地叹息。 相框里的邢原双手放在桌面上,红白格子的桌布上是一杯溢着泡沫的啤酒。他衬衣的领口敞开着,头发也乱蓬蓬的,正冲着镜头恣意大笑。 在韩晓的记忆里,这个人很少这样笑。这样耀眼的笑容,几乎刺痛了韩晓的眼睛。 这是一个会发光的男人,笑容像钻石,眼睛里带着魔法。他优雅却狡猾,迷人却阴险。他高兴的时候温情似水,不高兴的时候,又总是摆出一副流氓嘴脸……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惹她生气,惹得她暴跳如雷,惹得她恨不能一板砖拍死他…… 他总是先惹她哭,再哄她笑。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让她失去引以为傲的冷静,完全失去控制…… “在他的面前我总是很狼狈,形象全无,歇斯底里。我从来都没有那么狼狈过……”韩晓想,“我从来都没有那么真实地生活过。” 韩晓又一次失眠了。 人们都说失眠的时候要喝热牛奶,可是从来不在晚上喝牛奶的韩晓在跑了几趟卫生间之后,反而精神得双目炯炯。 事实上,伏特加也跟着她一起加餐了。加餐的结果是,伏特加也精神得双目炯炯,叼着她的毛绒拖鞋在屋里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 也许是老妈买的牛奶牌子不对吧?要不她们的反应怎么都这么……诡异地一致呢? 韩晓平躺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睁大了双眼,茫然地望着天窗外那一片没有星光的混沌夜空。听着伏特加在身边呼哧呼哧地跑来跑去,她心里突然空得厉害。 冰峪沟的度假别墅除了一堆焦黑的废墟,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没有留下来。她知道的唯一的一个他可能会在的地方——愉园,也没有半点消息。 这人到底去哪儿了呢? 韩晓的思路一直都在“邢原去了哪里”这个问题上转悠,她拒绝让自己想别的可能。他那么鬼精鬼精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着了孟老三的道儿呢?从他非要让陆显峰送自己走的事上,就能看出一点端倪来——谁不知道陆显峰是孟老三的“左手”?可他仍然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陆显峰…… 韩晓继续安慰自己:他一定是有所准备的,他一定…… 韩晓在地毯上翻了个身,视线落在新买的手机上,心里又是一阵钝痛。已经过去这么些天了,没有电话,没有短信…… 他难道是受伤了,昏迷了?或者……伤了脑子,把自己给忘记了? 韩晓叹气。 果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的债该怎样去讨呢?如果那个人通过这一场事故,突然间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跟她这样耗下去呢? 如果他厌倦了这一切,正好借着这场事故了结关于T市的一切呢? 如果他再也不回来了呢? 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周围都是她看惯了的景色,此时此刻,却再一次失去了安抚人心的神奇能力。也许真的应该让郭蓉蓉或者老妈留下来陪陪自己…… 可是,如果她们留在这里过夜的话,不但会发现自己总是在失眠,而且还会连累她们也睡不好。 照顾了自己那么久,她们也都累了。从平台上出了事到现在,父母一直留在T市照顾自己。她没有本事买大房子,连累父母不得不一直住在附近的宾馆里。这事韩晓一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 一想到房子,韩晓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又落到了书桌上的那个档案袋上。 那是晚饭的时候刘秘书给她的东西。她还记得他说话时的表情,眉毛微微皱着,很认真的样子,但认真里透着轻松。 韩晓想,邢原给他安排的这些事,他一定是很不情愿做吧…… “邢总特别嘱咐过,如果连续一周的时间都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就把这份资料当面交给你。然后……就彻底没我什么事了。”刘秘书笑了笑,眉眼之间多少有点歉意,“说实话,这差事真的不好做。” 韩晓应景地笑了笑,完全心不在焉。 结果档案袋一打开,韩晓的脑袋就嗡一声大了。她目瞪口呆地问刘秘书:“这是,这是……” 她一结巴,刘秘书就乐了,“邢总说你准得吓一跳,你果然……” 刘秘书后来又说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满脑子都是邢原,她知道邢原这一次恐怕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想的时候,韩晓的眼睛就有点发酸。 这天杀的流氓在耍了她一道儿后,就这么干干脆脆地走了,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只留给她一堆这东西——这算遣散费还是封口费? 是不是每一次打发跟他有过交集的女人,他都是如此地干脆利落? 寝食难安地煎熬了这么我天都挺过来了,可是望着房产症上自己的名字,韩晓却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绝望。 三十六 原点 韩晓是一路步行过来的。 时间充足的情况下,她还是愿意走走路。因为漫步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可以自由地出神,而且……步行好歹也算是一种运动方式吧。 那个人就总是批评她缺乏锻炼…… 韩晓晃了晃脑袋,视线穿过十字路口,落在了画廊门外正在闲适地交谈的两个背影上。初次跑来画廊时所看到的画面穿过记忆呼啸而来,一瞬间就和此时此刻的那两个背影重叠在了一起,让人恍然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韩晓怔怔地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街道对面的两个男人发现了她,一起回过头来冲她摆手——连摆手的姿势,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韩晓忽然就有点心酸,站在街边定了定神,才迈步走了过去。 不想直勾勾地盯着罗青枫看,韩晓有意把目光落在了画廊的橱窗上。一瞥之下,才发现崔浩在电话里说的“又要翻天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是要翻天了。 不但牌匾摘了下来,橱窗里面的展品也都一样一样地收了起来,几个工人装束的男人正戴着手套给一些展品装箱。展厅四面的墙壁都光秃秃的,衬着满室的凌乱,无端地有些凄凉。(ww w .txtxz.com) “这是……不做了?”眼角的余光瞥见罗青枫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慢慢地走了过来,韩晓下意识地想要求证,“不是说……”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啊。”罗青枫望着空荡荡的橱窗,无声地笑了笑,转头望向她,“有时间吗?” 韩晓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起……走走吧。”罗青枫望着她,目光浅淡而和煦,清澈得有如少年。 韩晓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这个样子的罗青枫——眉目之间带一点疏离的神色,反而和自己深藏在记忆中的那个英俊少年奇异地贴合了起来。仿佛直到这一刻,他才重新变回了自己认识的那个罗青枫。 韩晓一时间百感交集。 也曾有过约会,但像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晃荡,对两个人来说还是第一次。 秋天的阳光穿过了色彩斑驳的树冠,星星点点地洒落在人行道上。没有风,是秋天里很常见的一个艳阳天,天高云淡,光线明亮。仿佛……只消再明亮那么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连心底里涌动的阴霾都能照亮了似的。 这是韩晓最喜欢的天气。 罗青枫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路口说:“那个路口,看见了吗?我那时候就总是从那里穿过去,再穿过一个小区,就到咱们学校的后门了。” 韩晓惊讶,“我听说后门不是每天都开的呀。” 罗青枫得意扬扬地挑了挑眉,“我是男生,我可以翻墙啊。” 韩晓笑了。原来她心目中的王子也是会翻墙的…… 罗青枫却突然来了兴致,拉着刀子就从这里挤了进去。 在T市,这里要算是老街区了。街道很窄,地面上有的地方已经坑坑洼洼了。但道路两边的树长得很好,浓密的树冠几乎连在了一起,将整个街道都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 “夏天的时候,一进这里就特别凉快。”罗青枫笑道:“不过前面的小区里就不行了,连棵树都没有。” 生活区也很有些年头了,是规规矩矩的老式楼房,很多人家自己安装了护栏,一眼看过去乱糟糟的。几个小孩子在楼下疯跑,尖声地笑。 “那时候我跟奶奶住,”罗青枫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周围,眉宇间浮起了淡淡的笑容,“我没跟你说过吧?我爸妈工作都很忙,又要照顾我哥,所以就把我送到奶奶这里来了。直到我高二那年,我哥出国的,他们才想到要把我接回去。” 韩晓听出了他话里的一丝怅然,低着头没有接话。 “我妈从进门就和我奶奶处不好。”罗青枫停顿了一下,又说,“所以,我奶奶一早就猜到我妈不会接她一起去上海。她舍不得我,又怕留我在这里会耽误了我,所以那段时间晚上总是哭。她偷偷地哭,还以为我不知道。” 韩晓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们那时候住哪儿?” “那时候叫前进里,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去看过,那一片地方现在叫世纪花苑。”罗青枫摇了摇头,“我走的时候画了一幅很大的油画,画的是我和奶奶。姐姐说照片太小,她眼睛不好会看不清楚……”他停了下来,低下头,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你知道吗晓晓,我长这么大,就只画过两幅人像。” 韩晓心头一震,“青枫……” 罗青枫又笑了,转过头去细细地打量着生活区的人行道,“喏,从这边出去就能看到咱们学校了。” 韩晓随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其实回这个城市已经很久了,也曾多次跑到这里来看过。但是,从这个方向来看学校还是第一次。她心里忍不住想:原来从他的视野里看到的学校,是这样的…… 两个人靠在学校后门的铁栏上向里张望。 操场上有几个班在上体育课,嘻嘻哈哈的一群半大孩子,浑身上下洋溢着令人自惭形秽的青春气息。 韩晓不觉叹气,“我总觉得我那时候挺成熟的,但看见他们,又觉得他们这么小……咱们那个时候也这么小吗?” 罗青枫抿着嘴笑了笑,“也许吧。”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下来。 下课铃声响起,很多孩子从教室里跑了出来,操场上更热闹了。 眼前的情景熟悉而又陌生,韩晓总觉得再眨一眨眼,就能看到少年罗青枫从人群里走出来,书包歪歪斜斜地搭在肩膀上,头发乱糟糟的,牛仔裤上还沾着油彩…… “对不起。” 韩晓神情恍惚地抬头,罗青枫俯视着她,眼神怅然若失,“对不起。” 韩晓摇了摇头。 这句话难道不该由她来说吗?难道不是她硬生生地跨过了那条线,将他的生活搅成了一团糟吗? 罗青枫温柔地捧起了她的脸。韩晓想,他始终都是温柔的。眼睛像清水,笑容像阳光,他有一颗最纯粹的少年般的心。 还在发愣的时候,罗青枫已经俯身过来,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此刻的亲吻没有丝毫想要深入的欲望,只是唇瓣的贴合,是最温柔的触碰。 “我想要对你好一点的,只可惜……我做得不够好。”罗青枫离开了她的嘴唇,眼里的神气是微笑的,微笑里又透着无可奈何,“真是……对不起。” 他的身后是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树。那是学校里的树,很老很老的一棵槐树。老得……在他们还青春年少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它曾经看见过眼神桀骜不驯的罗青枫,蓬乱着头发翻过学校的后墙,裤子上还沾着油彩…… 它也曾看见过青春年少的韩晓,怀着缱绻的心事,走在他的背后,默默地期待少年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 如此微妙的心动。 如此令人心动的年少情怀。 只需要这样的一个轻吻,所有那些心动的、心痛的纯真岁月,就都完美了。 “罗青枫,”韩晓吸着鼻子喊他的名字,“罗青枫,我真的喜欢你。” 罗青枫眯着眼微笑,星星点点的阳光跳跃在他的睫毛上,蝶翼般微微翕动,“我知道啊。” “我喜欢了你好多好多年……”韩晓像个孩子似的哭得稀里哗啦的,“你不在的那些年,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梦到你……” 罗青枫伸手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你喜欢的那个罗青枫……他比我要好。晓晓,其实我没有那么好,只是你不知道……” “我还会再梦到你的……” 罗青枫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叹息般地微笑,“那就……给我打电话吧。我在梦里骚扰到你,然后……你拿电话来骚扰我。这样我们就可以扯平了。” “你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我奶奶还留在这里呢,我会回来扫墓。” “会来看我吗?” 罗青枫望着她微笑,“你希望我回来看你吗?” 韩晓望着他——希望吗? 她想:当然是希望的,他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收藏之一。在他的眼睛里,她能看到自己的青葱岁月,以及年少时最美丽的情怀。 那是清水中开出来的莲花,完美无瑕,纤尘不染。 是她白发苍苍的时候,蓦然回首,仍然会无比心动的一个存在。 无人可以取代。 韩晓望着他,重重点头。 罗青枫的唇角扬起了浅浅的笑纹。那是最温柔的微笑,惆怅,也释然。 韩晓一起觉得很多东西都是不跟着时间走的,比如博物馆里的那些年代久远的展品,比如学校后门旁边的那棵老槐树,再比如……她手里的这个笔记本。 中规中矩的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扉页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和那一句可笑的祝语——“祝罗青枫同学在新的学习环境里了取得优异的成绩!” 韩晓从挎包里摸出这个笔记本的时候,自己都笑了。她觉得整间候机大厅里就数她手里的这个笔记本最土了。 当然土了。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变老了,可它从买回来就没有变过,它还停留在他们十六岁的那一年。她知道罗青枫这辈子恐怕都不会用到这个笔记本,但这是自己的一块心病,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罗青枫接过这个本子,翻看着十年前的字迹,眼里是一抹怅然的微笑,“当年你要是把这个痛痛快快地送给我,后来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记挂着我了?” “也许吧,”韩晓耸了耸肩,“说不定会更想。谁知道呢?” 罗青枫垂下头,手指细细地描摹着她的字迹,终于点了点头,“你收下了。谢谢你,韩晓同学。” 四目交投,有些东西流过去了,有些东西沉淀下来。 “好了,好了。”一双手伸了过来,在两个人的肩膀上各拍了一把,“你们的话别也差不多了,可不可以把晓晓借给我说几句话?” 韩晓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回头望着白安妮,客气地笑了笑,“白小姐。” 白安妮很抱歉地冲着罗青枫笑了笑,就把韩晓拉走了。她俩的相貌本来就相像,走在一起,活像一对孪生姐妹。虽说看见她,韩晓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比看见罗青枫那个厉害的老妈要好。 “喂,抱歉啊,没帮上你什么忙。”白安妮先开口了,很真诚地向她道歉。 韩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安妮说的是她也联系不到邢原的那件事。 前几天自己也真是急疯了,凡是跟邢原有关的人都找过……现在回过头再想想,韩晓就多少有点后悔了。她觉得自己不该给白安妮打电话的——就算是被男人莫名其妙地甩了,自己举着电话颠三倒四的样子也实在是太丢人了。 “还是没有消息?”白安妮又问。 韩晓摇了摇头,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没想到是你和青枫一起回去。” 白安妮嘟着嘴笑了,“都说孕妇出门问题多,我老公不放心嘛,所以逼着青枫给我当保镖。青枫还直埋怨呢,他的画廊刚转出去,工作室的地点也刚刚选好,一堆事呢。” 韩晓又是一愣,“工作室?” 白安妮悄悄瞥了一眼人群后面的罗青枫,用一种很八卦的语气悄悄说道:“我是听青树说的,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哦。他说,青枫打算把慕尼黑的工作室搬到T市来呢。青枫小时候跟着奶奶在这里住过好多年,对这里比较有感情。不过看看他那个画廊……他还真是没有什么做生意的天分。我也觉得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去画他的画,把生意上的事交给他的经纪人比较好。” “哦。”韩晓实在不知该怎么回应,沉默了片刻,终于想起一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白小姐,你有没有听说过克瑞丝?” “克瑞丝?”白安妮一愣,“老邢的那个克瑞丝?” 韩晓点了点头。这个话题让她心里很不舒服,但又完全压制不住好奇心。 白安妮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韩晓不太想跟她解释孟恒宇和于洋的那些事,含含糊糊地说:“我听别人说的。说是他的未婚妻,后来……好象是自杀了?” 白安妮点了点头,“青树说那女人是个留学生,还没毕业的时候就跟老邢好上了。老邢那个人干什么都有心没肺的,唯独对她是真的了。” 韩晓垂下眼睑,心想自己真是吃饭了撑的,没事找虐…… “两个人还没毕业就同居了,”白安妮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的,停顿了一下,又凑到韩晓的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过两个人后来闹得很不愉快。老邢要分手,她死活不同意,要死要活的,还闹到学校去了。” 韩晓惊了一下,“啊?” “猜不到吧?”白安妮不屑地撇了撇嘴,“青树说那女人吸毒,吸了毒就跟个女鬼似的,还跟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鬼混,被老邢给撞到了。” “啊?”韩晓再度咋了毛,“怎么会是……这样的?!” 白安妮在她肩上拍了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是这反应。我听青树说,那女人三天是人两天是鬼,老邢差点没被她折腾死。”说着叹气,“你想想,他那么好脸面的一个人……” 韩晓已经完全听呆了,“那后来呢?” “还有后来?”白安妮哼了一声,“多好的感情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啊。青树说他有一次去给老邢送东西,老邢还没回来,就那个女人在家。大概是又吸毒了,样子也不太正常,说了不到两句话,就黏到青树身上开始脱衣服……青树跳窗逃了之后,都没敢跟老邢提这茬儿。” 韩晓彻底无语了。为什么她这个版本跟孟恒宇说的那个版本差了那么多? “后来的事,青树说起来总是支支吾吾的。”白安妮略显不满地蹙着眉毛,“都是我拐弯抹角地跟别人打听出来的。他们说那女人清醒的时候就逼着老邢结婚,吸了毒就完全地糟践自己,也玩命地折腾老邢。老邢后来就搬出去产了,大概也是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每天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也就不怎么去找她了。于是那女人就要死要活的……你知道吧,就是拿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那一套把戏逼老邢露面……” “哦。”韩晓呆呆地应了一声,想起在愉园时邢原戴着围裙煲汤的样子,心中刺痛。 其实,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心底里还是希望能有机会全心全意地去对谁好吧…… “青树说,其实老邢已经答应了跟她结婚的。可是她吸毒之后神经不正常,不记得了……”白安妮叹气,“他们都说克瑞丝那天爬到桥上去也不是真心要自杀的,是存心要诈老邢。可是她吸毒了啊,吸了毒的人反应总是会迟钝一些吧,然后手脚没有抓牢,就掉下去了……” 韩晓迟疑地望着她,“邢原……没有去?” “你也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吧?”白安妮皱了皱鼻子,“三天两头就来这么一出——换我我也不去。谁有那个美国时间天天陪她玩?” 韩晓的心沉了沉,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邢原还是为那个傻女人。 白安妮抬腕看了看手表,下意识地加快了语速,“当时老邢在开会,就只派了个秘书过去,所以出事之后他一起心里有阴影。” 韩晓知道登机时间快要到了,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最想问的问题,“他……喜欢你?” 白安妮狡黠地瞥了她一眼,“比如说你养的狗丢了,在大街上看见一条模样相似的,会不会上去多看两眼?” 韩晓瞠目——这叫什么比喻? “好了,不逗你了。”白安妮拍了拍自己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刚认识我的时候他大概动过一点心思吧。你也知道,他那个人,真要对一个人好起来,那真是好得要命。不过后来青树当着大家的面单独约我出去,从那之后,老邢就只拿我当哥们儿看了。” 韩晓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两个版本相差太多,绕得她脑子都乱成了一锅粥,自己也不知该信哪一个了。 怔愣间,登机时间到了。 “我们得走了,”白安妮像给她打气一样,很用力地拥抱了她一下,“等我回去了,让青树去帮你打听打听。” 一转身的工夫,罗青枫也从人群里挤了过来,站在她面前沉默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拥进了怀里——很浅很浅的一个拥抱,仿佛他抱住的是一盆花。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和白安妮一起进了登机口。 韩晓冲着他的背影悄悄地摆手,直到他消失在通道的尽头。 邢原走了,罗青枫也走了。 生活在跟她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三十七 最值得付出的地方 但凡经常出门的人,总会有这么一个包,里面放着一些提起来就可以走的东西。 韩晓也不例外。 但是,生活用品不用收拾,并不代表图纸资料不用收拾。所以临行前,她还是忙得一塌糊涂。 郭蓉蓉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特意买回来讨好伏特加的狗玩具在跟它联络感情。伏特加是个挺恋主人的小家伙,除了韩晓,跟谁都不怎么亲近。郭蓉蓉在韩晓泡了两天,伏特加才勉勉强强地开始吃郭蓉蓉喂给它的食物了。 “我都怕给你喂死了……”郭蓉蓉摸着伏特加的毛毛直发愁,“这么贵的狗,我可赔不起啊。” 韩晓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是喂死了它,我就把你家老麦敲晕,扔海里去。” “啧啧,”郭蓉蓉不屑地瞥了她一眼,“看把你厉害的……至于吗?” 韩晓从储藏间拖出了大行李箱,一打开,却愣住了。 箱子里还乱七八糟地塞着游戏机、杂志、零食和化妆品。那是上一次上平台的时候,邢原打发于洋送来的东西。那时候她还在为罗青枫神魂颠倒,这些东西胡乱塞在这里,自己甚至滑闲心多看两眼…… “你居然开始用这么贵的化妆品了?”郭蓉蓉大叫,“上次他们这个牌子在国际大厦搞活动,就这个眼霜,我看了半天都没舍得买哎……” 韩晓不懂化妆品,可她知道,这些东西是那个男人花了心思给自己准备的。就好像这些巧克力,不但是自己喜欢的品味,就连包装都是自己喜欢的风格…… 郭蓉蓉看着这一箱子奢侈品,再看看身边这条贵得要死的博美犬,忽然间目瞪口呆地开了窍,“晓晓,这些……不是你自己买的吧,啊?” 韩晓在箱子旁边盘腿坐了下来,一样一样地翻看着邢原送给她的东西,头也不拾地说:“是啊,我傍了个大款,被包养了两个月,然后人家就蹬了我,发了这些东西当封口费。” 郭蓉蓉愣了一下,然后一头歪倒在地毯上,放声大笑。 韩晓也跟着笑了,东倒西歪地靠在箱子上,直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郭蓉蓉笑够了又问她:“华盛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韩晓摇了摇头,“好马不吃回头草。能怎么样?” 真的是……一切都回到了原点。韩晓想,连原来的工作都被冥冥中那只神秘的大手送还到自己的面前。 就在送走罗青枫和白安妮的第三天,华盛食品质检部的部长王工,也就是韩晓过去的那位老领导,亲自给韩晓打了电话,想请她回华盛继续负责实验室的工作。电话里说的自然都是一堆场面话,详细的情况还是从陈少奶奶的电话里听来的。 说起来,陈少奶奶的电话还要比王工的电话早了两个小时。她大概是从自己那位当领导的老公公那里听到了内部消息,第一时间就兴冲冲地打来电话通风报信。这个人虽然专业不对口,但是在工作中一向手脚麻利,自打进了实验室就跟韩晓搭档,私人关系算起来比别人都要好。她人聪明,跟谁都混得不错,唯独看不上的一个人就是李楠。 李楠在韩晓走后没多久就提了工程师,正式地走马上任当了技术总监。但是当初韩晓的技术失误出得太蹊跷,一直以来韩晓的人缘又不象牙,所以底下的人背着李楠,不免有些这样那样的议论。李楠是新官上任,心气正高的时候,哪里受得了这个?于是指名道姓地在班会上批评了几次,再然后……陈少奶奶就火了。 陈少奶奶一火,帮手自然也就火了。陈少奶奶的帮手是苏丽,而苏丽最近正在和陈少奶奶的小叔子处朋友,算是半个亲戚。而且她和李楠一起进的实验室,李楠提了工程师,却没有提她,她一直也是有意见的。于是吵来吵去,不知是谁就把李楠和技术部的严晓峰严部长有一腿的事给抖搂出来,说当初是两个人合起来坑了小韩工。 于是,实验室就彻底炸锅了。 事情这么捅到了老总那里。 不过,事情到了郭蓉蓉嘴里就是另外一个版本了。 “我跟你说吧,真正的原因是严晓峰在外面接了私活,然后自己张罗人手,把公司的的食品偷偷错出去干私活了。结果不知怎么搞的,弄丢了一台进口的检测仪。库房的人催他还表,他一直拖一直拖。那可是好几十万的仪器呢!库管怕担责任,就告到老总那里去了。”郭蓉蓉不屑地撇嘴,“就作风问题那点破事,现在谁还管啊,在咱们领导眼里那也能算个事?哪一个不比他玩得大发?” 韩晓瞪了她一眼。 郭蓉蓉忙说:“我说的可不是王工。天底下都知道,王工那是个真正的正经人。我说的是别的人……” 韩晓摇摇头,把邢原送来的东西和自己要带的毛衣放在了一起。海上风大,胡同电话通知她的时候,特意提醒她要带两件厚毛衣。 行李、资料、笔记本…… 郭蓉蓉看着她的一堆行李直叹气,“我说你就不能再考虑考虑?在华盛窝着,不比上平台上去挣命要强?每天安安稳稳地上下班,还有时间跟我出去鬼混……” 韩晓把伏特加抱进怀里,一边捋着它的毛毛,一边忍不住笑了,“蓉蓉,我跟你说,这事要是搁在我刚失业那会儿,我肯定二话不说爬着就去了。问题是……” “啥问题?”郭蓉蓉不屑,“还真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啊?你没那么迂吧?” 韩晓摇了摇头,“在华盛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只是个工作嘛,好多人不都是这样过的?干着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喜不喜欢的工作,按月拿工资,攒钱还房贷……” 郭蓉蓉瞪着她,“谁不都是那样的?” 韩晓再度摇头,“如果我没有上过平台,大概我一辈子就那么过了——守着个还算不错的工作环境,干点累不着的工作,薪水还算不错,职称也熬上了,小日子也算过得心满意足。可是现在,我觉得我回不去了。蓉蓉,我真的回不去了。让我再过那种死水似的日子,我真的受不了。 郭蓉蓉瞪圆了的一双眼睛里满是不解,“安安稳稳……不好?” “怎么说呢?”韩晓把下马支在伏特加的脑门上,轻轻晃了晃脑袋,“实验室里没有了韩工,还可以有李工有王工,谁都可以,并不是非我不行的。但是在平台上,我有一个特定的岗位,那个岗位就只有我可以,别人不行。你明白吗?” 郭蓉蓉不明白。 韩晓于是笑了,“这种感觉,大概只有上过一线的人才能体会吧。那是……被工作需要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我也可以强大,我也可以去承担点什么。就好象那是我种的花,它时刻在召唤我,只能由我去费心把它养大。我浇水施肥,我的每一滴心血都可以看到实实在在的结果……” 郭蓉蓉还是不懂,但是这一刻的韩晓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彩,将她那张略显平淡的脸都映衬得格外动人。 郭蓉蓉觉得这一刻的韩晓真的是……很漂亮。 韩晓说的这些话,只是原因之一。 另外的一个原因,是此刻的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可以让她好好养养心里的伤。 在这个城市,甚至在她的家里,那个人都留下了太多存在过的痕迹。让她一边看着这些痕迹一边忘记他,韩晓做不到。 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坚强。 每个人都相信忙碌的工作是可以疗伤的,韩晓也相信。于是,她希望当她在平台上过满二十八天之后,她能变成一个新的人。 一个又重新活过来了的韩晓。 直升机再一次带着她离开了陆地。 头顶是天空澄澈的蓝,脚下是海水深邃的蓝。灿烂的阳光宛如透明的织线,将两种蓝色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了一起,无边无际,空空荡荡。 这是韩晓已经看熟了的景色,即使闭着眼也清清楚楚地映在脑海里,甚至比用眼睛看到的还要清晰。这景色本身就充满了无形的力量,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融进了她的骨血里,让她在远离尘嚣的地方,反而感觉更踏实。 韩晓眺望着舷窗外一片无声的蓝色,心静如水。 有些东西已经移进了自己的心底,对于陆地,她反而没有了那么多的牵挂。 视线的远处,平台的轮廓淋浴在秋天的阳光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韩晓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 这是世界上最值得停留的地方,最值得付出的地方,像没有硝烟的战场,却远比战场来得美好——这美好足以支撑她度过今后的每一天。 不退缩,不软弱。 平台上除了孟效和胡同,还多了两张新面孔。女孩叫苏锦,男孩叫徐东,都是刘东坡新招来的助工。他们培训的时候韩晓正在愉园养伤,所以之前一直没有见过。不过,他们在平台上已经闷了这么多天,韩晓的到来,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打破平静水面的那一粒受欢迎的小石子。 技监科的新人旧人一起在食堂聚会,吃了一顿不要钱的晚餐之后,韩晓就和苏锦一人抱着两罐酸奶回寝室了。一路上听着苏锦眉飞色舞地跟她讲前几天胡同和孟郊的钓鱼比赛,恍然间,韩晓竟有种回到了学生时代,重新开始住校的错觉。 苏锦是个挺单纯的孩子,话也多。早知道韩晓要上来,苏锦特意提前跑回寝室帮她整理好了床铺,等回到寝室,又兴冲冲地跟着她一起收拾行李。还没等到熄灯时间,两人个已经熟到开始互相介绍自己的业余爱好了。 “博美犬啊,”苏锦看她手机里伏特加的照片,两只眼睛直冒光,“太可爱了……” “叫伏特加,”韩晓叹了口气,“寄养在我朋友家里了。不知道它现在肯不肯吃饭……它的嘴刁着呢。” 苏锦一张一张地翻着看,不时发出几声尖叫。看完了,又跟着叹气,“我原来也养狗狗的,刚工作那段时间很忙,一有时间还得跟着男朋友出去看房子。结果没人陪它,它自己不乘积餐哪里去了……”说着说着,就有点难过的样子。 韩晓连忙岔开了话题,“看房子?准备结婚吗?” 苏锦点了点头,拿出男朋友的照片给她看,“T市的房价涨得太厉害,新的买不起,我们打算买个旧的。也不要太大……” 韩晓笑了。 苏锦憧憬了一会儿,又耷拉着脸说:“不过好房子可是真好。你知道浅水湾吗?” 韩晓心头猛地一跳。 尽管从来没去看过,但是……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呢?邢原给她的那笔遣散费了,就包括在那里的一处房产。浅水湾,浅水湾,这名字起得还真是富有寓意。韩晓在黑暗中自嘲地笑——水浅的港湾,当然是停不了船的…… “我特意去看过。一进去跟森林公园似的,家家房前有花园,房后有泳池,一个车库比咱们好几个寝室大……”苏锦说着说着,又开始叹气,“真是好漂亮,好漂亮……” 这个话题引起的联想并不那么令人欢迎。韩晓翻了个身,含糊地说:“那就好好工作,好好挣钱吧。” 苏锦后面又说了什么,韩晓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在这个远离陆地的地方,在这个星光无比灿烂的夜晚,有些一直避免去想的东西经由别人的提醒之后,忽然呈现出一种失控的苗头,涨潮似的一点点袭上了心头…… 四面八方都是浪潮的呼啸,无边无际,空旷得令人感到不安。他们的脚下是海,头顶是天,小小的一方平台仿佛存在于一个空间扭曲的夹缝里,距离真实的生活不可思议地遥远。 韩晓一直以为,只有当她真正地置身于尘世外,才可以客观地看待陆地上发生的所有纠葛,才可以真正地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迅速治愈自己。 可是,当她真的躺在这远离人烟的万里碧波之上时,才无比失望地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分离出她所期望的哲人般的旁观者心态来。 她还是原来的那个韩晓——她没有办法剥茧抽丝般地理顺自己心头郁结的心事,她还是没有办法对邢原的所作所为感到释然。没有当面说过“再见”两个字,这整件事……这一场意义不明的恋爱就仿佛还没有真正地结束——尽管它实际上已经结束了,但是用一笔财产来作为结束的方式,仍然让人感到不甘心。 虽然没有一个明明白白的开始,但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韩晓仍然希望会有一个明明白白的结束。 可是……这样的执著又有什么意义呢? 苏锦和徐东都是第一次上平台,虽然两个人专业对口,也多少都有一些工作经验,但是独立带岗的能力还是差了一点火候。于是胡同将苏锦分到了孟郊那一组,现场的两组,一组是胡同,一组是韩晓带徐东。 徐东是个手脚麻利的孩子,问得勤,韩晓也乐于教他。一来二去,韩晓就升级成了徐东口中的“我师傅”。 苏锦对此颇有不满,回到寝室就拉着韩晓的袖子发飙,“要收徒弟也得先收我啊,咱好歹也是近水楼台啊。我昨天回来还帮你带酸奶了……” “你当我是谁啊?”韩晓大笑,“我还收徒弟?徐子就是顺嘴那么一叫。你好好跟孟工学吧,他的资历可比我老得多了。” 苏锦不依不饶,“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跟着你——都没人喊你‘丫头’。我也想有一天在平台上人人喊我‘小苏工’,而不是‘小丫头’……” 韩晓喷笑,“小苏……工……” 苏锦愣了一会儿,绷不住也跟着笑,“我这倒霉的姓,叫起来怎么这么难听啊……” 话虽如此,转天一早的例行班会上,苏锦到底还是磨着胡同把徐东派给了孟郊打下手,自己跟着韩晓兴致勃勃地跑现场了。 这一跑,就跑成了习惯。直到二十八天期满,海工技监科的技术员们返回地面短暂休息之后,又杀回平台上做二期联校,苏锦还是坚持跟韩晓分在同一组。尤其在徐东面前的时候,她更是张口闭口“我师傅”,说的时候还不忘了挑起一根大拇指,小样儿嚣张得让人发笑。 三十八 有没有关系我说了算 尽管有人说过她是“超大号的傻大姐”,但是跟徐东、苏锦比起来,再大号的傻大姐也知道自己老了。 青春年少时那种浮躁的、单纯快乐的心情,是再也不会有了。 胡同夸她越来越踏实,其实他不知道,韩晓只是不愿想以前,也不敢想以前——想以前会心痛,想以后会迷惘。所以,她只剩下了“现在”。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全心全意地活好每一个“今天”罢了。 技术领域是一个很现实的地方,只有有能力的人都会被人高看一头——权力都不一定有这么好使。于是在苏锦的眼里,韩晓很快就由“师傅”升级为“偶像”了。为了表达自己对偶像的关心,苏锦开始热心地张罗韩晓的终身大事。 “我男朋友有个师兄,超帅的!”苏锦打开笔记本里的文件夹给她看照片,“喏,就是站在后排的这个。搞软件开发的,有房子有车……” 照片上的的确是个挺精神的男人。 “而且不吸烟不喝酒,”苏锦继续舌绽莲花,“还会做饭。怎么样,等这次下了平台,跟我去相个亲吧?” 韩晓认真地考虑了两三分钟,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可以。” 尽管答应得郑重其事,然而下了平台之后,韩晓还是爽约了。她连行李都没顾上领,就打车直奔妇幼医院——有些事,并不是她房间回避就不会发生的。 韩晓望着医院门口斗大的金字,心酸地想:为什么命运总是跟我开这么不负责任的玩笑? 为什么它总好像是……我的后妈? 在韩晓的印象中,医院的走廊永远都是菜市场般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挂号要排队,看诊要排队,交费要排队,取化验结果还是要排队…… 排队本身不可怕,但是心头猫抓似的焦躁令人无法忍受。 心里已经或明或暗地有了答案,但距离真正的答案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韩晓还是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剧烈的心跳。 消毒药水的味道令人窒息,过度的紧张令人喉咙发紧……韩晓的指尖变得冰凉,即使用力地交握在一起,也还是不能变得温热起来。 “韩晓,韩晓!”化验室的窗口探出一个护士的头,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韩晓慌慌张张地走过去,接过了自己的化验单。 心跳得太厉害,连带着她的视线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大夫的字又写得鬼画符一样,韩晓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那个红色的印章能勉强看得出来是“阳性”两个字。 阳性——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妇科诊室里,一对小夫妻兴高采烈地跟大夫道谢。大夫也笑眯眯地叮嘱他们:“多吃点好吃的,注意休息……” 韩晓蓦地眼眶发热。 大夫从韩晓手里接过化验单看了看,头也不抬地问韩晓:“阳性,怀孕了。要不要?” 韩晓的指尖不易觉察地抖了抖,“不要。” 大夫刷刷地开了一张单子,顺着桌面推了过来,“去交费,然后到手术室排号。” 韩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 她其实什么都没想,但脑子里就是跟扣了一盆糨糊似的,什么东西都紧紧地粘在了一起,胀得生疼。 缴费窗口还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伍,看不出一丝向前移动的痕迹。韩晓把单子顺手塞进外衣口袋里,到医院门口的快餐店买了一杯冰可乐,再回来找了处椅子,坐下来发呆。 天冷,她也一向怕冷,所以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喝过冰饮料。但现在她的五脏六腑都像着了火似的,冰可乐灌下去,反而咝咝直冒白烟,这才觉得自己压根就不是渴了。至于到底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韩晓说不好自己到底还在磨蹭什么。还在平台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模模糊糊地想过了,如果真的是……的话,她一定要去做掉。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勇敢到可以带着个私生子,优哉游哉地过完下半辈子……真要那样,爹妈估计会被自己气死。至于工作,在这个严谨的领域里,一个私生活如此离谱的人,想要博得别人的尊重该付出怎样的辛苦?别人会拿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如果每一声“韩工”的称谓里都暗藏着讥讽,她又如何能够在自己喜爱的岗位上坚守下去? 她该如何养这个孩子? 她该如何教育这个孩子? 韩晓垂着眼把空杯子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 她想:有些东西就好像这个饮料杯,用完了就要扔掉。空杯子就是空杯子,就算不舍得扔掉,里面的东西也早就空了……她曾经为了年少时情窦初开的懵懂付出了整整十年的光阴,她不想再因为一时的冲动,而付出自己的后半辈子…… 人傻一次是可以的,但是不能一直傻,更不能一傻就是一辈子。 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坚强,她承担不了一声“要”所带来的种种后果。 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向前移动了不到两米,电话响了。拿起来一看,竟然是白安妮。 “韩晓,你在听吗?”信号不好,周围又跟菜市场似的,白安妮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清楚,“一直联系不到你,你的电话……” “我一直在平台上。”韩晓连忙解释,“平台上没有手机信号。你还好吧?”说完这句话,才想起白安妮回去的时候说过已经怀孕了。 一点点的苦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心底翻腾起来。 “还好,慕尼黑这边……”白安妮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的,韩晓只能“我猜我猜出我猜猜猜”——慕尼黑风景好,空气好,适合孕妇休养? “我跟你说……邢原……” 韩晓不安地向前挪动了几步。 “邢原……”白安妮的声音撞了过来,下一秒又飘远了,“……结婚了……” 韩晓的心猛然一跳,又无力地沉了下去,“这样啊……” “……好了,不说了,”白安妮的声音又变得清楚了,“等我们下个月回去,咱们再取吧。” 韩晓木然点头,“好。” 挂了电话,韩晓抬头望着长龙似的队伍,觉得自己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挺不到躺上手术台的时候了。 “明天吧,”她想,“或者后天。哪一天都行,除了今天。” 只除了今天。 等她好好地睡过一觉,养足了精神,又比较坚强一点的时候…… 可是,如果今天自己从这里走出去,明天是否还有勇气再踏进来? 韩晓正举着缴费单怔怔地出神,斜刺里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就将她手里的缴费单抓过去,细细地看了起来。 韩晓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横空打劫的人是谁,手腕已经被人紧紧攥住,硬生生地拽着往外走了。 骤然间疯狂起来的心跳令韩晓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这怎么可能呢?韩晓拼命地想要睁大眼睛,可是眼前一片水雾弥漫,除了影影绰绰的影子,她什么也看不清楚。眼睛像是失去了它应有的功能,可触感却变得鲜明。腕间被紧握的感觉,瞬间就激活了所有深藏的记忆。 韩晓突然间变得无比虚弱。她顺着他的手臂靠了过去,不顾一切地环抱住他的腰身。 脚步停了下来,韩晓闭着眼,把自己深埋进他的衣襟里。 感官变得混沌,韩晓仿佛沉入了一个自己营造的幻境里——一个因为渴望太久而人为编造出来的幻境。可是,就算这一刻的怀抱只是梦,就算耳边坚实的心跳和头顶的呼吸都只是幻觉,她也是需要的。这一刻的她,迫切地需要抓住一些东西来支撑她度过即将来临的疼痛——身与心的剥离,生命里最难挨的疼痛。 韩晓知道自己动摇了,于是,所有沉淀的委屈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再也无法控制,紧贴着脸颊的衣襟,很快就变得一片濡湿。 而混沌的脑海却渐渐清明。 “哭够了?”头顶传来的声音冷冰冰的,隐含怒意。 韩晓几乎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才能够抬起头去直视他的眼睛。她一起都知道这双眼睛会魔法,会吸走人的神智。然而此时此刻,这双眼睛里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愤怒,仿佛掉进去一粒火种,都会引发一场空前的爆炸。 韩晓被吓住了,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邢原。 “哭够了?”邢原沉着脸冲她扬了扬手里的缴费单,“哭够了就跟我解释解释这个是什么?” 韩晓讷讷,“这个……” “我说呢,这人一出了海工的大门,头都不抬就急急忙忙地打车往哪儿跑……”邢原冷哼,“原来是急不可耐地要处理掉我儿子!” 他的话太冷,韩晓的神智于是又回来一些。眼神沉了沉,伸手就抢回了她的单据,“关你什么事?” “你……”邢原指尖抖了抖,一咬牙,上前一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抬脚就往外走。 “邢原你又抽什么风!”韩晓惊怒交加,“你真的那么闲,就滚回家去陪你老婆!你婚也结了,遣散费也发过了,还跟我这儿装什么狼外婆!” 邢原收紧了手臂制止住她的乱踢乱动,皱着眉头问她:“什么老婆、遣散费的?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韩晓气极了,抬手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 邢原的两只手都占着,躲又没法躲,只能硬挺着挨了这一巴掌。正要发火,怀里的韩晓却已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浑蛋?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想着要骗我?白安妮刚跟我通过电话,她什么都跟我说了……” “她说的?”邢原怔了怔,紧锁的眉头却突然间舒展开来,“要不就是你没听清,要不就是她在存心造谣。我跟他们说的原话是——我要回国去结婚了。” 韩晓的脸上还挂着眼泪,却张大了嘴,傻傻地望着邢原,望着他嘴角弯起的愉悦的弧度,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又一次乱成了一锅糨糊,可心里的感觉却仿佛密封的盒子里漏进了明媚的阳光一般,连眼前的世界都变得亮堂了起来。 “有的人不论做了什么坏事,都会觉得自己有理。”邢原又板起了脸,连声音都一下子降低了好几度,“我在病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了两个月,一醒过来就忙着处理手头的事,忙得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就是为了要早点儿回来娶这个说爱我的女人。结果见了面才发现,这个甜言蜜语说爱我的女人,正在处心积虑地要做掉我儿子……”邢原停顿了一下,耷拉着嘴角,一脸哀怨地瞪着她,“你变心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这简直太不可原谅了!” 韩晓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替自己辩解。 “可怜我刚刚失业就要遭受这样的打击……”邢原越想越觉得后怕,“万一我记错了你下平台的日期没来接你,万一我没有追到医院来堵着你,你……你……” 韩晓的眼圈又红了,“那么长的时间装死不露面,你还有脸说我!” 邢原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你在平台上,我有什么办法!啊?我又联系不到你!” “你不会往平台上打电话?” “我都说了我失业了!”邢原的嗓门比她还大,“于氏现在于洋是老大,跟我再没有半点关系了。我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谁会把那么机密的电话告诉我啊?” 韩晓瞪着他发了一会儿愣,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说……你以后都跟于氏没有关系了?” 邢原哼了一声,“听到以后得靠你养着我,后悔了?” 韩晓的嘴角一点一点弯了起来,“那你回来多久了?” 邢原板着脸又哼了一声才说:“你第二次上平台的第四天。”瞥了一眼韩晓惊讶的样子,邢原很不满地嘟囔,“浅水湾那边咱们的新家我都装修完了,家具也都买完了。不过……”他的视线慢悠悠地顺着她的脸一直滑到她的肚子上,嘿嘿傻笑起来,“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布置好的婴儿房会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韩晓白了他一眼,脸颊上却慢慢透出了一点绯红,“什么新家?那不是你邢少爷派发给我的遣散费吗?我拿了你的遣散费,早都跟你没有关系了!” “什么遣散费?那明明叫……聘礼!”邢原俯下身,在她嘴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恶狠狠地说道,“我猜你一定把我的话给忘到脑后去了。” 他本想板起脸来说话的,可是看到韩晓望着自己微微出神的样子,不知不觉又笑出了一脸的奸诈,“我早就说过,在你和我之间,有没有关系我说了算!”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睡着的幸福】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格式电子书下载.声明: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